那条人影当然不是刺客,而是喜形于色的朱二:“妹夫,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张寿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其他原因,他总觉得朱二此时有点热泪盈眶……不,应该说是喜极而泣的感觉。等到朱二近似于殷勤地搀扶他下马之后,他就完全明确了这一点。果然,接下来朱二就说出了一番让他吓了一跳的话。
“妹夫,莹莹使起性子来,简直拦都拦不住。我们跑了三家工坊,在第三家居然正好遇见一帮打砸工坊的家伙。那些家伙还拿着锤子和斧子,结果莹莹厉害得和个鬼似的,不管不顾带头冲了上去,她一个人直接踹倒两个,打趴下了一个,剩下三个才是朱宏他们收拾的!”
朱二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一想到之前那情景就心有余悸:“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家伙的锤子好几次就擦着她的胳膊、肩膀……甚至脸,我都快被她吓死了!她绑了那些人回来就去见大哥了,我都不敢跟进去,生怕回头大哥知道这事,不去骂她,却来把我捶一顿!”
张寿还真不能说朱二这是杞人忧天,他瞅着可怜巴巴的二舅哥,回头对阿六打了个手势,就直接拽着朱二入内。而落在后头的阿六见小花生正目瞪口呆,他就体谅地再次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习惯就好。”
习惯……习惯什么?刚刚朱二公子说的,应该是他妹妹吧?那可是赵国公府的千金啊,居然亲自捋袖子上阵……打架?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觉得人不像沧州本地那些大小姐似的盛气凌人,可如今看来,她还能打能杀,家丁恶棍狗腿子,全都不是对手?
小花生跟在阿六后面走进长芦县衙的时候,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以至于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张寿和阿六主仆识破的那点惶惑,他也都抛在了脑后。等到他浑浑噩噩地跟着来到了县衙大堂,听见里头那个冷厉的声音时,他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不说?既如此,来人,拖下去,打,打到他说为止。记住,动作轻一点,节奏慢一点,打上一两个时辰,说不定他们也就招了!”
他瞪大眼睛往里望去,就只见两个壮汉架着一个手脚被缚,依稀还有点眼熟的鹰钩鼻汉子出来,直接把人丢在了月台上,拖翻了就打。随着拇指粗细的木杖雨点一般落在了此人的臀腿上,人抑制不住发出杀猪似的惨叫,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完全忘了刚刚在想什么。
而就是这么一会儿,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不断有人被拖出来,丢在地上就打。但只听惨叫声、呻吟声、求饶声不绝于耳,间或还有高呼我什么都说的声音。可即便如此,那乱杖齐下的情景却并没有停止。
这时候,小花生就只听张寿轻声说道:“原来这年头打人的木杖是这般粗细……也是,如果真的用那种如同船桨似的大板子,也不用三五十,说不定三五下就能把人给打死了。”
虽说不明白张寿为什么会关心这种刑具的问题,但小花生还是赶紧说道:“我听叔爷说,这些刑具是特制的尺寸,但就算细细这么一根,打脊背的话,也很容易把人打死……所以太祖皇帝说,以后打人除了用小杖,一概打臀腿,不许打脊背,打死人,掌刑者同罪!”
小花生说着顿了一顿,模仿老咸鱼当初对他讲述时的语气,小声说道:“太祖皇帝说,杖刑拷打也好,刑责也罢,是为了让人皮肉受苦,不是为了把人打死打残。所以,怎么让人吃到最大的苦头,得到最大的教训,却还保留他下次挨罚的能力,掌刑者必须要掌握分寸。”
“至于那些奸人妻女、抢掠杀人、拐卖致人死亡、无端恶意杀人诸如此类的穷凶极恶者,全都是斩立决,决不待时。而斩刑之前,每三日在官衙前臀杖四十,直至斩首。以为后人戒。”
这些实在是太文绉绉的话,小花生说起来很不习惯,见张寿有些讶异地打量他,他才忍不住挠了挠头,赔笑解释了起来。
“叔爷平时很不正经,但一说起太祖皇帝这些老故事,那就动辄引经据典,还说是从书里看来的。因为我小时候听他念叨过无数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张寿本来就对老咸鱼的政治倾向有鲜明的认识,此时小花生这话,不过是让他进一步确信自己猜得没错的,不禁会心一笑:“太祖皇帝痛恨为非作歹穷凶极恶者,于是严刑峻法,虽说曾经被人非议严苛,但如今看来,确实对作恶者是一大震慑。”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给自己的必读科目再次添了一样——大明律。不得不说,那位穿越者前辈确实在很多地方和他有些共同语言。
他一向很鄙视某些人权主义者成天叫嚣废死,动辄批判死刑。在他看来,对于某些挑战人容忍底线的恶性犯罪,给一颗枪子都简直太便宜了!太祖在死刑前的附加刑,明显是针对那些恶贯满盈之人——这就是所谓的以律法为准绳,在行刑之前狠狠抽他几顿?
别人都是随口说说,可这位是把想象变成现实了啊!哑然失笑的同时,张寿没注意他们的话题竟是从朱廷芳拷打犯人转到了另外一个诡异的角度,却觉得这种事执行难度太大,而且很容易导致另一种情况。
“不过,明知必死却还要零碎受苦,这些犯人也许熬不到斩刑就会愤而自尽吧?再者,明知必死就干脆作恶到底,这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穷凶极恶很难界定,很容易因为朝廷官府的政令变化,蔓延到所有死刑罪名上。到那个时候,惩恶扬善的初衷恐怕就维持不住了。”
“听说,当年在斩刑前臀杖示众的,全都要太祖皇帝亲自勾决方可。”说起那么多年以前的事,小花生也有些不那么确定,犹豫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叔爷说太祖皇帝之前还特意在各地官衙树立铁牌,把适用于如此处置的罪名写在上头。至于没等行刑就自尽的……”
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小声说道:“据说那时候的旨意是挫骨扬灰,撒到黄河里去,这样会永世不得超生。别看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大多还都很信来世,再说有时候还期望大赦令,所以不免苦苦熬着。虽说每年这些大恶犯人就赦免一两个,但好歹也有盼头。”
“叔爷他看过一些当年留存下来的手稿,说太祖的大赦令其实是骗人的,往往那些报上来的死刑犯中早就选定了罪过不那么大,只需要狠狠打几顿以示‘薄惩’的家伙,回头轻轻放过,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大赦。不过这些话,还是不要对这位张博士说了。”
可说到这里,小花生突然回神,瞥见月台上那几个人被打得哭爹喊娘,突然想到了另一条法令,顿时面色苍白:“不过张博士你说得也没错,太宗皇帝之后,死刑之前还要臀杖示众的,又加上了十恶犯人,好像谋逆叛乱等等都算……云河叔不会也被归到这一类中吧?”
张寿见小花生仿佛急得要哭了,而阿六正再次轻拍小家伙的肩膀表示安抚,他就也出言安慰道:“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你先不要急。”
小花生使劲点了点头,脸上却尽是担忧:“叔爷不但收养了我,还教我读书认字,云河叔也是,可沧州这地方,没门路考不上小吏,后来他为了谋生计,就跟着叔爷出海了。叔爷的船沉了之后,他娘和叔爷大吵一架,死活不许他再出海,还逼着他去学纺纱。”
张寿微微眯起眼睛,随即问道:“说起来我有些好奇,沧州的纺工,似乎男子比女子多?”
“没错,一直都是男子比女子多。一来是沧州男多女少,二来是因为地少不够种,如今海运多过漕运,运河码头也不需要那么多力工,三来是如果家里有几台纺机,一家男男女女都纺纱的话,比种地赚得更多。”
“沧州织的棉布虽说没江南的那么多花样,但好在结实耐用,通过水路就可以把棉布送到京城,因为路途近,运费比江南棉布便宜,普通棉布价格只有江南普通棉布的三分之二。”
朱二没想到张寿和小花生看人行刑竟然也能把话题扯这么远,不由得使劲咳嗽了一声。
他可没那么好心理素质,面对这一幕实在是有些头皮发麻,甚至有去揉屁股的冲动。
而且,他还不禁由人及己,想到了自己那些年曾经挨过的家法。虽说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雨点一般没个止歇,但十下起步,二十下热身,三十下鬼哭狼嚎……这种经历都没少过。当然,家法只打屁股,不像眼下,别说屁股,就连大腿都被木杖抽得没一块好肉!
回过神的张寿见朱二那副纠结的表情,就知道人在想什么,当下也不去戳穿这位挨打专业户的准二舅哥,却也没急着进去,而是在外头继续看热闹。
不多时,其中一个一个劲嚷嚷什么都愿意说,声音还最大的汉子,就被重新拖了进去。
只不过就刚刚这么一会儿,此人的臀腿就已经血迹斑斑,想来怎么都至少挨了几十下。
而其他几个正在挨打的见此情景,全都忍不住大叫求饶了起来。
可里头压根没传来喝令停止的声音,一个个人甚至连辗转躲闪都做不到,只能挺在那苦挨。没过多久,刚刚似乎是被拖进去问话的人,却又被重新拖了出来,照样扔在地上继续打。可这一次,人却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原来是嘴被一团破布给堵住了。
没等其他几个人幸灾乐祸,又有一人被拖了进去,同样是没过多久被拖出来,堵了嘴继续打,等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张寿已经看出了名堂来。
敢情是朱廷芳有意对比这些家伙的口供,同时通过这些家伙杀鸡儆猴。
果然,等到第六个家伙被拖出来又打了无数,朱廷芳方才徐徐从大堂中出来,身后还跟着女扮男装的朱莹。见了他时,前者只不过微微颔首,眼睛一亮的朱莹却立时绕过人群来到他面前,笑着说道:“阿寿,你真是料事如神,我们才去了第三家就截住了这些家伙。”
她一面说,一面得意地抡了抡拳头:“我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
“是啊是啊,你教训得倒是痛快了。可人家拿着锤子斧头,你赤手空拳就上……莹莹,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千金之女,坐不垂堂的道理?”
见张寿叹了一口气,朱莹顿时笑了起来:“我从小练武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就是为了万一遇到这种时候,不至于只能躲在后头指手画脚吗?没事,我有分寸的。再说,我祖母和娘说动爹放我出来,也是想让我好好历练历练。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身上穿了软甲。”
这最后一句话,朱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张寿和他身边耳聪目明的阿六才能听见。
即便如此,听到的这主仆二人,反应却截然不同。阿六赞同地点了点头,至于张寿……他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这要是朱二,怎么历练都不为过,身上穿软甲防身那也是应有之义,可朱莹需要历练?就算是历练,也不会是要她去揍人!朱莹是自己忍不住想揍人才对!
朱莹见张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顿时有些心虚地避开了目光,随即轻哼一声道:“京城规矩太多了,就算是我,也不能没事就去找人麻烦……谁让这些人撞在我手里,活该!”
两人说话间,朱廷芳已经吩咐了那边暂且停刑,旋即吩咐把几个人送去行宫,交由杜衡看管——把堂堂行宫当成监牢似的,也就是他有这心性手段。
等到那些个虽说堵住嘴却依旧发出凄惨呻吟声的家伙被带出了县衙,偌大的地方渐渐安静,也就只有月台上的斑斑点点血迹,告诉人们刚刚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但随着两桶井水往上头一泼,几个差役卖力得拿拖布随便擦了擦,那点点血迹也就看不太清楚了。
只剩下那星星点点的深褐色污渍,也不知道是前人的血泪,还是纯粹的肮脏。
而朱廷芳叫了众人一块到二堂,这才言简意赅地说:“已经问清楚了,指使这几个人的,就是那几家开工坊的大户。是我昨天还没派人看住他们宅子的时候,他们家正好在外的人雇的,打算栽赃在冼云河身上,找的都是地痞恶棍,所以,之前他们那顿打也算是挨得不冤。”
张寿仿佛没看到偷偷摸摸也混了进来,此时正躲在阿六身后的小花生,似笑非笑地对阿六微微颔首道:“阿六,看来你该去送一下今夜的请柬了。”
府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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