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何晏之和衣躺在床上, 睡意全无。他特意选了一间临街的屋子, 为的就是能够时时刻刻关注外面的动静。街上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由远及近, 又渐渐离去。何晏之翻身从榻上下来,屏住呼吸, 推开窗子, 四下张望。说来也是有些奇怪, 自从到了驿馆之后, 阿耀便不曾再来见他,连那些平时跟随左右的侍卫也不再守在他的近前。只是,眼下的何晏之无暇纠结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见四下无人,便轻轻翻身出了屋子, 矮着身子一路小跑,到了黄昏时下车的院墙边。
几个时辰前, 他曾在这里瞥见了君嘉树一闪而过的身影, 何晏之觉得这并非一时的错觉。方才进城的一路上, 他的脑海中都是锦州一带的地形,从锦州道邺城也就半天的路程,如果沿途都是官兵,君嘉树逃出锦州后除了邺城别无去处。而今邺城四周的守备森严, 仅凭嘉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 想要逃出虎口, 简直是试比登天。
如果刚才的人影就是嘉树, 那么,少年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呢?
何晏之缓缓地俯下身子,墙角边的有些新鲜的泥土,像是被人翻新过,他一点点地扒开土层,很快看见土里浅浅地埋着一柄用木头削成的小剑。霎时间,何晏之的心狂跳不已,他颤抖着手捡起那柄一指长的小剑,熟悉的纹路依旧,正是当日自己被困在雁蒙山地宫之中,前无去路,郁闷无端时,随手削了消磨时间的,想不到竟被君嘉树一直留在身边。
何晏之半跪在地上愣了许久,再往墙边看去,果然看到墙角处有人留下了一个暗号。那是他们被囚于雁蒙山地宫中,终日受那些渤海人的驱使,在岩壁上日复一日地凿刻的图腾花纹。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四下看去,在三尺之外处又发现了一个类似的图案。他心跳如鼓,已经隐隐猜到,君嘉树一路留下了这些痕迹,是想引自己去见他。何晏之于是不再犹豫,循着墙根,仔细寻找着嘉树留下的暗号,匆匆往前走去。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传递着一种瘆人的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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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安期已经睡熟了,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脚蜷缩着,小肚子一鼓一鼓。阿耀却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面沉似水地望着窗外的月色。他默默地听着来人的禀告,末了,问道:“可有邺城府衙的人跟着?”
来人正是白天的那个侍卫长,他躬身道:“大人放心,属下前前后后都清理了,绝不会危及到何公子的安全。”他看了眼阿耀阴沉的侧脸,又道,“大人,难道我们就这么让何公子走了?若是西谷大人问下来,或是皇长子殿下震怒,咱们可是要被问罪的呀。”
阿耀转过脸来,淡淡道:“陈平,临行时西谷大人交待你的话可还记得么?”
陈平一怔,恭恭敬敬答道:“西谷大人命我听从大人您的吩咐,见大人如见他自己一般。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决不能有一丝忤逆。”
阿耀的声音极冷:“既然如此,我吩咐下去的事,你便无须问为什么。”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侍卫长,“我做事素来不喜有人置喙。陈平,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陈平心头一紧,阿耀总是会给他一种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叫人喘息不得,比如此刻,陈平只觉得背后渐渐冒出些冷汗来。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长官是他从来不认识的,甚至至今都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姓名和身份,只听到有人唤他“阿耀”。然而,西谷连骈对这位阿耀的态度却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如此,自己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于是,他又躬身施了一礼,道:“是属下失言,请大人恕罪。”
阿耀负着手,微微眯着眼睛,缓声道:“我让你们派人跟着他,最最要紧的,是要保证他的安全,更不要暴露我们的行踪。至于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要回来禀告我,不可轻举妄动。”
陈平说了一声“是”,又犹犹豫豫地看着阿耀,话到嘴边,却不敢多问。阿耀的眉梢一挑,道:“还有什么不明白么?”
陈平抱拳,道:“属下斗胆,还有一事不明。”他见阿耀点了点头,才接着问道,“假若那何公子存心要逃走,那么,属下是否要派人阻止?”
阿耀一愣,他抿着唇,一时间不置一词。许久,他长长叹了口气:“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他忽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他若真的要走,你们就暗中护送他,但是不要叫他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涩,隐隐地,叫人听出一丝悲哀来,“派人想办法告诉他,往南边走,不要叫大院君的人找到他。”
陈平颔首,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终于跪倒在地:“大人吩咐的事,属下万死不辞。只是,属下若是派人一路保护何公子,只怕保护大人和小殿下的人手不足,况且兴师动众,难免会暴露大人的行踪,我们假冒刘琨家眷也会叫人识破。”他叩首道,“属下冒死直言,还请大人三思,我们还是要以小殿下的安危为先……”
阿耀摆了摆手,打断了陈平的话:“我自有安排。你照我吩咐去做便是。”
陈平再不敢多言,只能依言告退。阿耀缓步来到安期的床边,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他回首看了看桌上明明灭灭的烛火,忽而闭目一笑,喃喃自语道:“连骈君,假若你在我身边,只怕又要气急败坏劝诫我不可昏了头脑。”他踱步来到床边的铜镜前,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镜中是一张极为平庸的脸,面色黯淡,五官平淡,虽然还说不上丑,但是却泯然众人,毫不起眼。
阿耀冷笑了一声,又自语道:“世间谁不重颜色?你也不是一样么?”他猛地将铜镜阖上,低低道,“什么深情厚意、海誓山盟,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他觉得脸上有些湿意,抬手一摸,竟不知什么时候眼中已经有了泪,霎时心痛如绞,唯有靠在床楞上,泪眼模糊地看着桌上昏暗的烛火,“只是我……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地去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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