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刑部小官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都想跟吕渭纶套近乎,然而他却并不吃这一套,直接将他们打断了。
“说说正事吧。这刑部平时忙吗?”
有一人笑道,“大人,不忙。咱们南直隶刑部虽说管的是这十几府的大小案件,但事实上,一些小案件,这下面的府都能处理了。”
“只有那些特别棘手的案子才会上报给刑部。”
这样一说,也让吕渭纶心里有底了。
“行了,你们也都下去忙吧,我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
……
这些小官员怔了几秒,心里各有所思,还是先行礼告退,出了中堂厅后却激烈的议论起来。
“你们说……这新的侍郎是怎么样的人?”
“我看啊!他不像是那种混日子的……”
“不错,我也是这样觉着,侍郎大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这个岁数往往与那些年迈的老尚书不同。”
“那些老尚书就是来南京养老的,可他还这么年轻,估计不会太让我们轻松!”
几个小官员互相安慰一番,叹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又何尝不想有提拔的机会?要是这新的侍郎大人能带我们出头,那也未尝不好,可这南京刑部的位置毕竟还是太特殊了!”
“是啊……自迁都以后,这南京的一些官员哪里还有什么存在感?北京才是大家都想去的!”
……
小官员在谈论一番后各自散去,中堂厅的吕渭纶也渐渐进入了状态,他在刑部书房翻阅着这些年刑部处理的案件。
的确如那小官员所说,这些年,刑部并没有处理多少案件,南直隶地方的一些府,除非是发生影响非常恶劣的事件,或者是涉及较广的一些案件。
就比如说,去年,刑部审理的许多案件,要么涉及了许多学子,要么就是跟南京的勋臣后代有关,碰上这些,那都是不好处理的。
如果是特别重大的案件,那就是刑部负责审理,都察院负责纠正,大理寺有权驳回。
这也就是明朝著名的三法司,吕渭纶查阅了以往的资料,发现南京刑部基本没出现过三发司一同会审的案子,大部分情况下,这案子都是地方府衙上报给刑部。
刑部或自己审理结案,或者就直接丢给大理寺。
这就是实际操作与上面规定的不同,按规矩来,案子第一手是必须经过刑部审理的,可能是尚书方邑那老头懒得管,所以很多案子才都甩给了大理寺。
……
两个时辰过去。
吕渭纶一直在刑部书房里看上瘾了,他之前在翰林院时也参与修订过《大明会典》,因此一些法条,他也是有印象的。
再仔细查看刑部这些资料时,他就发现,很多案子都有很大的漏洞。
有些案子是牵强附会,匆匆结案,还有些很明显是刑部官员看到犯罪的人是“当官的”,就减轻了力度,在审理时也偏向那些人。
因此,看了许多,吕渭纶心里也更加的不好受了,从北京到陕北,再到南京。
不可否认,他一路上看到了许多,也想了许多,可这些东西要在短时间内改,实在是太难了。
吕渭纶缓缓走出了中堂厅,他站在刑部的院子里,心里有些小打算,既然方邑将刑部交给了自己,那自己或许就可以让这刑部变一变?
南京三大重要职位,守备太监,兵部尚书,还有勋臣后代,到目前为止,他一个也没接触到,而且又是新官上任,他又迟疑了,自己的一些措施会不会被扼杀在摇篮里?
他想做些什么,可又有些畏惧。
吕渭纶想起了前些日子遇到的汤显祖和袁宗道他们,摇了摇头,他不如那些学子。
……
他不断的在心里否认自己,一边否认又一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畏手畏脚。
转而又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苏禾,他们会不会被自己连累?
再接着,他又想到了自己在北京遭遇刺杀的种种……
吕渭纶心乱了。
有一个司务上前问道,“大人……您这是要出去?”
“我去国子监看看,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
没多久,吕渭纶就出了正阳门,钱管家还在门口等着。
于是坐了马车就往南京的中城去了,一柱香的功夫,他们就到了南京国子监。
在路上,钱管家告诉他,青龙是去寻南京的丐帮分舵了。
一想到要去南京的国子监,吕渭纶又想起了曾经他在北京国子监。
那时候,他县试,府试,院试,乡试,皆为第一,拿了四个第一,就被理所应当的推荐到京城的国子监。
吕渭纶也的确去过国子监听了几天课,但没多久他就不打算去了,因为他觉得那里的环境并不适合他学习。
国子监里多是世家大族或者是某些京官家的子嗣,跟他志同道合的贫困学子并不多,他觉得那里学生的质量并不是太高,于是才不去了。
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年,自己已经要去当南京国子监的祭酒,有时候实在觉得,这世事难料。
他算了一算,汤显祖二十一岁中举,要是没有张居正的阻挠,在他二十四岁时也至少是个进士了,和自己差不多。
只是如今他这个二十四岁的年纪去国子监担任祭酒,恐怕难免会惹来那些学子的不服气,毕竟那里很多学子估计都比他大,更别说国子监那些老教员了。
……
没过多久,他就到了南京国子监的门前,这国子监的设施还是朱元璋当时搞的,看起来甚是雄伟,这在当时就是大明第一。
要不是朱棣迁都带走了许多学子和教员,现在的南京国子监恐怕更为鼎盛。
这国子监建的比南京六部要大的多,这也挺合理的,毕竟是曾经的最高教育机构。
与他想的不一样,他原以为,进了国子监,估计更长一段时间都没人会注意到自己,可万万没想到的是……
“国子监司业见过祭酒!”
“国子监教习见过祭酒大人!”
“学生见过祭酒大人!”
……
没错,刚进了南京国子监的大门,吕渭纶就看到几百上千人围在门口,纷纷对自己行礼。
这让吕渭纶心安些,还好,这样看来,自己还是挺受欢迎的。
司业上前一步,笑道,“吕祭酒,在下荆苓,已经担任司业十年有余,今日收到吏部的消息,您已上任,才特地在门前带学子来相迎。”
其他教习也都是脸上带有喜色,点头称是。
再往后看,那些国子监学子们的眼神中也都是充满期待。
看着这几个年纪大些的教习,和密密麻麻的学子,吕渭纶心里突然有了压力。
他怕,怕会管理不好这个国子监,管理不好的话,他就对不起大明,对不起这些学子。
刚从刑部出来的他,心里本已经很乱,但现在,变得更乱了。
……
曾经他在京城翰林院,白天在院里整理大明会典的修订,下午去书院讲学,那种日子,他本以为是很美好的,那是京官的美好。
后来,经筵上,他被皇帝赐斗牛服,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万众瞩目。
接着,他遭遇了刺杀,那时,他第一次慌了,再往后被派陕西主考。
从北京城出来,他想的是游山玩水,一直到了山西太原,他第一次跟地方知府有了过多的接触。
帮助他们剿灭了山贼,第一次见到了山西巡抚,第一次见到了太原城卫所的军事实力。
那时候,他在一旁指挥,截止到这,他一直认为地方官是很轻松的。
……
离开太原,他的情绪逐渐有了变化,虽然还是以游山玩水为主,可他也感受到了一些东西。
那种东西就是从北京到山西,再到陕西,底层百姓的生活越来越不一样。
到了陕西西安城,由于遭遇了变故,他的那一些感受被冲没了,直到赶走北元人和大周叛军,又成为丐帮的少帮主,他骄傲了。
这种骄傲一直延续到陕西乡试的结束,是申时行的那一张白纸又将他拉了回来。
从那时起,他意识到,当官没有那么简单,而他当官又是为了谁?为了自己的仕途还是为了大明?为仕途和为大明之间又是否冲突?
他陷入了深思,开始思考官员与大明,官员与百姓之间的所有关系。
他又见到了许多举人学子,从那些学子的身上,吕渭纶看到了一些影子,他们都是未来大明的中流砥柱,可他们全部是迷茫的。
当时他认为,这都是陕西的教化搞的不行,提学官和一众地方官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到了陕北,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渺小,以为自己混的很好,可到了地方上,连个县令都搞不定。
要不是陕西巡抚正好去颁布圣旨,他那次就要丢大人了,说起来考上了状元,可还是那般无用。
由于徽县县令贪污那个事,吕渭纶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地方官员是很简单的,为百姓和为大明做事情是很简单的,他觉得要是自己当了地方官,肯定比他们做得好。
可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态彻底发生变化了,他没想到,皇帝还真给了他这个表现的机会,让他去当一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地方官。”
一个他一直以为很简单的地方官。
说实话,他当时心里是有些失望的,他本以为,凭借他做的这些事情,皇帝还是会将他在京城升官的,可他还是将朝堂想的太简单了。
从陕北到南京,他见到了不同地区的不同状况,当然,主要就是那些辛苦的老百姓,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地方官,因而更加关心那些百姓。
因此,在路途中,不断的走访民情,能帮衬一把的就帮一把,他以为自己做的很好。
……
到了现在,国子监的副校长司业,一些教习,和国子监的学生都站在他这个国子监校长的面前,他感受到了无比的压力。
地方官哪里有那么好当?
吕渭纶在想,他是刑部侍郎,又是国子监祭酒。
若是让他和刑部尚书一样混日子,那还是很轻松的,混日子,谁不会?
可他不想。
他确信自己还是有一颗炙热的心,他想为大明做出些改变,不想这个王朝就此落败!
……
可他错就错在……他一直以为地方官是很好当的,南京刑部侍郎和南京国子监祭酒,管辖的范围都是南直隶,简单来说,他现在就是个南直隶地区的地方官。
他看着如今的刑部和国子监的众人,他陷入了迷茫,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想要做出些改变,可又要从何改起?怎么改?
那些学子们眼神中充满期待,这就让吕渭纶在心里告诫自己,那些都是大明的未来,你若是想要改革,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不然那些学子就是毁在了你的手上!
他焦虑了,毫无疑问,今日对吕渭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挫败!
他以为,这一切都很简单。
可当他看到刑部的案件综述,看到这些国子监的学子,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而现在的他毫无头绪,没有计划也没有目标。
他甚至……连改变的胆子都快没了。
……
吕渭纶的意识回到现实,面前的国子监司业,一众教习和国子监的学子们还在等着他训话,他心里猛抽一下,他不想说什么漂亮话了,只准备老老实实说自己的想法。
他凝声道,“各位,我吕渭纶就是南京新任的国子监祭酒,在场的所有人里,很多人或许都比我的年纪大。”
“这让我很有压力。”
这话一说出来,一些学子们开始小声作笑,他们还没见过这样的祭酒。
“既然我几经辗转,最终来到了这里,那我就一定会对这个职位认真负责。”
“南京国子监,过去我不知你们是什么样子,也不知你们这些学子之中有几成能考中进士,但现在我来了。”
“我来了,就要让这南京国子监与原来不一样。”
“有学子可能会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吕渭纶双手负后,笑道,“怎么个不一样法,你们以后就知道了,需要知道的是,我都是为你们好。”
说完,他径直走开了,朝着中堂而去,司业和教习们紧跟其后。
……
吕渭纶一走,这国子监的学生们开始议论起来。
“这就是六首状元吗?也没感觉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啊?”
“我觉得也是,可他的任命,是张居正在早朝提出,皇帝做出首肯的。能得到首辅和皇帝的认同,肯定是不一般的。”
“呵呵,一看你们几个就不知道这其中的故事,这吕渭纶是被贬下来的!”
“你们想想,这六首状元,封翰林修撰,在翰林院干几年,迟早是要进六部或者内阁的,可他却混到了南京这等养老之地,还不懂吗?”
围着的几个学子听了这话,急忙追问一些细节,自此,这种说法开始被学子们认可并不断流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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