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吕渭纶的回答,袁宗道叹了口气,“算了,虽然你的回答很模糊,但也能听出,你应该不是那种复古派的人。”
对此,其他学子也点头表示同意。
复古派?
对此,吕渭纶略有了解,他们说的应该是李东阳等人提出的复古主张,在嘉靖年间达到高潮。
有嘉靖七子之称,这其中就包括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余日德、张佳胤。
他们七人受李东阳和何景明等人的影响,赞同“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强调复古。
更是说出了,古文已有成法,今人作文只要“琢字成辞,属辞成篇”,模拟古人就可以了。
并且武断地认为散文自西汉以后、诗歌从盛唐以后,都不值一读。
因此在嘉靖年间和隆庆年间将复古运动推到了顶端,学术界也一般称这七人为复古派的后七子,前七子就是李东阳他们。
……
到现在,万历八年。后七子复古派的领袖——李攀龙,已经去世,目前大明的文坛盟主都是王世贞在主持,他的一言一语能吸引文坛众多年轻人为之奔走,影响巨大。
“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褒赏,声价骤起。”
这就是对王世贞文坛盟主影响力的最好记述。
根据刚刚他们几人的反应来看,虽然王世贞的声名显赫,复古的主张也为众多士大夫所喜,但他们应该反而是极其厌恶这个复古派的。
就算让吕渭纶来看,他也觉得不应过分强调复古,古人的一些诗词和文章的确写的妙,可这并不意味后世人就可以没有创新,直接模仿,过了几百年之久,还在重复以前,那属实是不利于文学的创新和长远的发展。
吕渭纶言道,“我确实不喜复古派。那你们呢,又是师从何人?”
有两人率先回答,说是姚江学派的。
这姚江学派其实就是王守仁开创的了,他曾筑室于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故称该学派也称为阳明学派。
他们提倡的就是“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学说。
又有两人回答说,他们跟随的是王学的“浙中派”。
这王学“浙中派”其实也跟姚江学派是同根而生,是王守仁的弟子王畿开创的,弟子称他为龙溪先生。
这王门共有七派,这“浙中派”其实也就是著名的七派之一。
王畿虽然师从王守仁,但事实上他很多思想和主张还是和他老师有一定差别的。
剩下的学子们也都是王门学派的,只不过是旗下的不同分支。
但唯独袁宗道和汤显祖两人表示,并未彻底归属于哪一学派,他们只是喜欢一些学派人物的主张。
但若是真要说哪一学派的话,两人表示,那必然是王门七派中的泰州学派。
这泰州学派也是王门七派之一,嘉靖五年(1526年),王守仁的徒弟王艮,应泰州知府王瑶湖之聘,主讲于安定书院,宣传“百姓日用即道”,开始泰州学派的创立之先河,学生多是下层社会人士,如农夫、樵夫、陶匠、灶丁等。
这王艮虽说是王守仁的徒弟,但事实上他并不是因为崇敬王守仁的学术才去拜而为师的,他其实就和明欢那个小和尚一样,只是为了求生。
但在王守仁门下接受熏陶后,渐渐也对学术这方面有了自己的见解,据说他原名为王银,王阳明觉得他个性高傲,因此把他的名字改成带有静止之意的“艮”字。
值得一提的是,王艮这个人在王守仁门下待久了,学会了些东西,就开始学着创新,他常常不会接受王守仁的思想,经常与他发生争执,不拘泥传注、也不因循师说,于是自创“淮南格物说”。
至此,才慢慢有了与王守仁不同的思想,他强调身为天下国家的根本,以“安身立本”作为伦理道德的出发点。
于是在嘉靖五年之时去书院教学时就大肆宣扬自己的观点,即“百姓日用即道”。
求学者纷至沓来,王艮的门徒以平民百姓居多,“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沿途聚讲,直抵京师。”
他的一些思想其实就和现代一些思想有着共通之处,就比如大多数人们崇尚“生而知之”的唯心主义天才论,认为你出生下来没有学习的天赋,那你这辈子就没了。
而王艮则不相信,他强调后天学习的重要性。这也是他自学成才的切身体会。
……
这王门七派之中,要让吕渭纶选一个,他也会偏向于泰州学派,只有这个学派在一些思想上更具有创新性,特别贴合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背景。
王艮曾说,“身是本,天下国家是末”,“格物”必先“正己”,“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
明白地指出“正人必先正己”。
而正身应人人平等,包括统治阶级在内,概莫能外。
阐述“满街都是圣人”,“人人君子”,“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庶人非下,侯王非高”。
王艮的这种尊重人、重视人的价值观的思想观点,正是平民哲学、布衣学者恰好的表现,维护百姓利益的“绝唱”。
对接受现代教育的吕渭纶来说,这种人人平等的思想观念,更是让他感觉到王艮思想的先进性和超前性,而泰州学派整体又是受到这个思想的影响,因而泰州学派中的弟子大多都是普通百姓。
这种思想虽然为百姓追捧,但相应的,就会遭到那些统治阶级的不满,毕竟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他们就不能更好的保持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故而泰州学派的思想也注定只能在民间流行。
而程朱理学和心学才有机会被统治阶级所赏识。
在大明的文坛上,就有人尖锐的指出,王艮的“以身为本”“明哲保身”的思想是临难苟免,贪生求安。
但在吕渭纶看来,恰恰相反,在社会政治极端黑暗的几十年间,王艮目睹了权臣奸宦对上层官吏动辄杀头、剥皮、廷杖、充军种种可怖景象,对上层官吏就是这样,对于下层官吏和普通百姓更不必说。
他提出的明哲保身以及出、处、进、退、隐、见等策略,形似消极,实质是以退自保、以退求进的一种手法,是非常明智的,是一种反映社会悲剧矛盾,既有变革因素而其因素又不成熟,有志改革者寻求政治解脱或出路的呐喊和辩解。
在一些其他思想上,王艮写了一本书,指出应该重德轻刑,施行仁政;予民教养,让民参政;均分土地,使民乐业。
“为人君者体天地好生之心,布先王仁民之政”。
更是提出了济困扶贫,追求共同富裕的想法,亲自起草《均分草荡议》并带头践议,将多余的草荡无偿划分给贫民。
这样的具有反封建独占的平均主义、小私有观点和行动,在“田连阡陌”、“一人口插几张匙”的封建地主眼里,把它视为“异教旁门”、大逆不道,而广大劳苦大众则是衷心地拥护和爱戴他的。
关于家庭的伦理方面,他也指出,要孝顺父母,但并不能愚孝,这与传统的“孝”和“悌”是有根本区别的。
……
这些学子们也并不是思想统一,吕渭纶在一旁听他们谈论,发觉也是具有极大的争论的,辩论不休,王门七派,每一派都有自己独特之处。
但目前来看,只有泰州学派的思想最让吕渭纶满意。
而袁宗道和汤显祖提出的一些想法也是十分具有先进性的,他觉得若是大明的文坛和思想有一天需要变革,这些人肯定都是中流砥柱,可以发挥不小的带动作用。
听汤显祖谈论之时,还听到提起了泰州学派的何心隐,他也是泰州学派的杰出代表之一,他反对“无欲”,主张“寡欲”,与百姓同欲。他猛烈抨击封建专制主义,态度强烈,却也因此斥为异端。
何心隐为理学正宗所不容,犯的是思想罪,思想史上可以称之为“异端”。
也就是去年,他被湖广巡抚杀害,可以说是明代思想史上轰动一时的冤案。
他的济世厚生的精神,体现了以天下为胸怀的人道主义理想。但他却不容于社会,被目为“异端”,最终惨遭统治者的杀害,这是历史的悲剧!
……
紧接着,袁宗道又提起了李贽,他也是泰州学派的弟子,声称最喜欢的就是他的一些言论,但吕渭纶知道,目前李贽的思想观点还没有达到他最巅峰的时期,也许在未来他才会慢慢在大明的思想界崭露头角。
大明奉程朱理学为官学,然而李贽却大胆的称程朱理学为伪道学,提出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
并且猛烈的抨击复古派的那些文化主张,他不仅抨击程朱理学,他还明确表示儒家经典的《论语》《孟子》等书都不是圣人之言,是经过后人吹捧拔高形成的,不能当做万年不变的真理。
说实在的,当听到他们说到泰州学派的李贽之时,吕渭纶彻底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火种,李贽那种超现代的思想才是真正得到了王艮的亲传,他反对男尊女卑,提出要人人平等。
他反对重农抑商,提出经商一样有出路,农业只是基础。
提出程朱理学是假道学,那种思想严格控制了人们的思想。
更说出了大明的社会腐败,官员贪污受贿,剥削百姓。
主张“革故鼎新”,反对思想禁锢。
但以一个现代人的目光来看,李贽在一些方面上还是有局限性的,就比如关于哲学的认识方向,他由于是泰州学派的弟子,因此他的哲学理论全部都是建立在心学的基础之上,与陆王学派的“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禅宗的“万法尽在自心”是一脉相承的。
包括他的“童心说”都体现了他的心学理论。
不过李贽他蔑视传统权威,敢于批判权威。他自幼“便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政治见解和思想,不应盲目地随人俯仰。
他认为,按照万物一体的原理,社会上根本不存在高下贵贱的区别。
他主张婚姻自由,热情歌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恋爱的故事,反对歧视妇女。
这些种种思想放在万历时期来看,绝对是无限超前的,但也因此而被统治者所排斥。
……
他看到汤显祖,袁宗道等人对学术展开激烈的谈论,这让他心生敬畏,如果说江湖有武侠,那他们这些文人学子就是大明文坛中的文侠,侠者,勇也!
因为他们都是在批判复古派,提出一些新的主张,不管这些主张是否适合目前的大明,但至少说明他们有这个创新性的思想方向和这个勇气。
毕竟现在的大明文坛盟主王世贞可是复古派的代表人物,在社会上,赞同复古派的文人学子居多,一旦他们发现有不同意复古派的就会群起而攻之。
区区否定复古派就会被孤立和鄙视,更别说他们一些学子还提出异于程朱理学的思想,要是让统治者知晓,严重点甚至就会和泰州学派的何心隐一样犯了思想罪。
可能就是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这些学子们在谈论之时才会更加的小心谨慎。
作为一个听客,吕渭纶听的津津有味,同时也将这些人以及他们的思想主张都记下了,听的投入进去,连时间的流逝都没察觉到,很快,这天就黑了下来。
今日,他没有提出关于自己的任何信仰以及看法,他觉得,他并不能与王守仁,王艮,李贽这类人相比,简单来说,就是他不配。
他可不是一个思想家,如果强硬的搬来唯物主义辩证法,到最后解释不清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到了傍晚时分,吕渭纶和众学子告别,汤显祖和袁宗道特意送了他。
在走之前,汤显祖说他会在万历十一年继续参加会试。
袁宗道也表示一样。
吕渭纶笑了笑,他知道汤显祖在三年后就会中了进士,因为那时张居正已经去世了,他只是跟汤显祖开玩笑似的说,“若是汤兄以后有什么戏曲方面的创作,还希望能送我两份摘抄本,我特喜欢这些。”
至于袁宗道,他会在万历十四年中进士,吕渭纶提醒道,“袁老弟,将来或许有一天你能入朝为官,但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身体,对自己好一些。”
因为袁宗道的死让人很惋惜,竟是在工作岗位上累死的,死后竟仅余囊中数金,几至不能归葬。
说完这些,吕渭纶便不再多说,他望向远处的小桥,那里有个模糊的人影,该是青龙已经在等他了,于是加快了步伐,渐渐消失于此。
汤显祖和袁宗道两人颇为奇怪,吕渭纶说的话,两人听进去了,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人为什么会说这些。
对此,汤显祖摆了摆手,有些无奈,“他为什么会说我创作戏曲,我连进士都没考上,哪里有时间去写那些?那东西,有什么可创作的?”
袁宗道摇了摇头,表示不知,看着那个模糊的背影,默默笑道,“这状元郎,真是个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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