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护着张献忠一路向西撤退,左良玉则与陈洪范合兵一处,在后紧紧追赶。
虽有张可旺在后一路节节抵抗,但老营毕竟拖家带口,行动迟缓,最终还是在郧西县境内,被官军给追上了。
面对如潮水般呼啸杀来的官军,张献忠无路可走,只得将全部人马拉进了一片山林之中,官军尾随而至,旋即将这片山林团团围住。
夜色渐暗,见官军暂时没有进攻的意图,张献忠于是吩咐各营多置哨探,加强警戒,随后在附近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一面让亲兵为自己包扎伤口,一面询问起张可旺的下落:“定国,有可旺的消息么?”
定国手握梅花枪,守护在张献忠身旁,见父帅问起,当即把枪一横,拱手禀报道:“孩儿已派出斥候四处打探,暂时还没有大哥的消息。”
张献忠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道:“这是何地?”
定国接着答道:“父帅,这儿已是郧西地界,再往西不远,就是咱们陕西老家了。”
听说快到陕西,张献忠顿时陷入了沉思,直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只见张献忠往边上稍稍挪出一个位置,拍了拍石头,示意定国在他旁边坐下。待定国坐定,张献忠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仰起头望向天空,若有所思地问道:“定国,你可知我日日供奉的那尊木雕人像,究竟何人?”
“记得年幼时,孩儿曾问起过父帅,父帅说是您的救命恩人,却似乎并未告诉过孩儿他的姓名。”定国在记忆中搜寻了老半天,最终还是摇头放弃了。
张献忠苦笑了一声,随即告诉定国道:“他叫陈洪范。”
“什么?陈洪范?那个与左良玉合兵追剿咱们的陈洪范?”骤然从张献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定国有些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
张献忠点了点头,而后自顾自地说道:“正是他!想当年,俺老张还是总兵王威麾下的一员部将,后因犯事,论罪当斩,亏得当时身为参将的陈洪范拼死求情,俺老张这才保住一条性命。没有他陈洪范,俺老张又岂能活到今日?每每念起他的恩情,这才在军中刻其雕像,日日供奉,敬之如再生父母。”
没想到身为西营义军统帅的张献忠,军中日日供奉的,居然会是与之不共戴天的官军将领,此时此刻,定国的心情如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复。
张献忠并没有注意定国的反应,仰天一声长叹道:“如今我等坐困于此,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思来想去,恐怕唯一的机会就在他陈洪范的身上了。”
“父帅打算如何?”定国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
张献忠轻捋着长髯,凄然一笑道:“若只是你我率小股轻骑突围,任凭他官军再多来十倍,又能奈我何?然而老营家眷在此,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今之计唯有赌上一把了!”
直到这时,定国方才回过神来:“父帅,莫非您是想向陈洪范求情,请他放出一条生路?”
“定国,老子准备亲自前往陈洪范营中见他,如今可旺不在,军中大小诸事皆暂且交付于你了!”张献忠伸出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定国的肩膀,然后用左手撑住大腿,费力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万万不可!此事太过冒险!假若陈洪范不念当年旧情,拿住父帅邀功请赏,却该如何是好?还是请父帅您写下一封书信,让孩儿代您去吧!”听说张献忠要独自前往陈洪范那儿谈判,定国不禁大惊失色,赶忙起身想要阻止。
张献忠一把将定国重新按坐在大石上,反复叮嘱道:“这事谁去都不成!事已至此,有机会说动陈洪范的,恐怕也就只有俺老张了!定国,你给老子记着,倘若天亮前不见老子回来,让大伙不必再做无谓牺牲,各自散去吧!只是可惜,从此世间再无西营的名号!”
说罢,张献忠毅然决然地一转身,只带着两名亲兵,便钻进树丛,朝着陈洪范防区的方向而去,三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张献忠走后,定国立刻下令全军严阵以待,一旦有张献忠被陈洪范扣住的消息,便立刻出兵救援,然而斥候派出去了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没能带回张献忠的消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有人!紧急戒备!”不知是谁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瞬间提高了警惕,全部目光都汇聚到了树丛中。
不一会儿,就看见三个黑影从树丛中钻了出来,其中一人头戴白色毡帽,黄面长髯,脸颊和额头上还包裹着几层带血的粗布,不是张献忠还能是谁?
见张献忠平安归来,定国喜形于色,赶忙迎上前去,激动地说道:“父帅,您可算回来了!可真是急死我了!”
张献忠脱下毡帽,随手递给定国,又从一旁亲兵手中接过牛皮水袋,咕咚咕咚地猛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用力一抹嘴,咧嘴笑道:“好啊!俺老张就知道,那陈老哥还是讲义气的!定国,赶紧让大伙集合,咱们连夜就走!”
随着一声令下,包围圈中的西营义军纷纷熄灭火把,人衔枚,马摘铃,向着东面陈洪范的防区缓缓移动。
其中,定国率龙骧营三千人在前开路,冯双礼、白文选各引兵两千,护卫老营左右两翼,张文秀、张能奇一万人为中军,跟随王尚礼拱卫老营,又有窦名望带三千人负责断后。
按照张献忠与陈洪范事先的约定,定国到达官军营寨附近后,立刻让人燃起一支火把,左右不停地晃动着。
营寨内的官军望见号火,当即打开前后寨门,然后也举起火把,向着树林的方向晃了晃。
定国收到对面信号,立刻带领西营将士冲出树林,在黑夜的掩护下,迅速穿过了官军营寨。
见前军并未受到阻拦,老营与左右两翼人马也相继冲出树林,穿过陈洪范的防区,顺利跳出了包围圈,并将金银珠宝及各种辎重全都丢弃在了道路两侧。
估摸着老营差不多走远,窦名望这才按照事先的安排,下令负责断后的西营将士高举火把,扯起嗓门,呼喊着口号从树林里冲了出来,陈洪范部官军亦配合着敲锣打鼓,朝天放炮,然后目送着这支断后的西营义军通过了防区。
待西营义军全部通过,陈洪范这才慢吞吞地点了三千人马,出营假装追赶了一阵,随后立刻率军折返,打扫战场,捡拾张献忠丢弃的各种物资。
左良玉在睡梦中听见东面炮火轰鸣,杀声震天,生怕陈洪范抵挡不住,匆匆带兵赶来支援,可等他赶到时,哪还能看到一个义军的踪影。
十月,闯王李自成入川,兵困成都二十余日,围城打援,全歼增援官军数万人,毙总兵侯良柱,副总兵罗象乾。
张献忠也于沿途收拢溃军,并在麻城、蕲州一带与闯塌天、革里眼、老回回等部汇合,再度拥兵十余万,声势复振。
与此同时,兵部尚书杨嗣昌认为兵、饷事宜都已就绪,于是制定了三月平贼的计划,正式上疏请求崇祯帝下达总围剿令。
一时间,各路官军汹汹压来。
大兵压境,总理熊文灿觉得此刻正是招降各路义军的大好时机,十二月初五,他派遣生员卢鼎安进入麻城白果村,打算招降驻扎于此的张献忠。
张献忠对招安之事,心中犹豫不决,于是先将卢鼎安顿住下,随即召来西营诸将商议此事。
“招安!招安!招个鸟安!依老子看,直接一刀子把那姓卢的狗头剁了,给那熊文灿送去,好让他从此断了这份心思!”窦名望拍着桌案,气吁吁地骂道。
“咱们杀了那么多朝廷命官,还顺带刨了他老朱家的祖坟,那崇祯老儿能有这么好心?能有这么大气度,既往不咎?别人信,我可不信!”张可旺不相信朝廷会真心招安,当即表示了反对。
“是啊,是啊,必是那熊文灿的诡计,诓骗咱们放下武器,然后一网打尽!敬帅,你可不要上当了!”白文选跟在一旁附和道。
张献忠环顾一眼四周,询问道:“那么大家的意思,都是不接受招安咯?”
“招安,也未尝不可!”忽然有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定国。
“噢?定国,你是怎么想的?”其实张献忠心里想的也是招安,可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好不容易听定国说可以招安,当即情不自禁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一脸期许地望着他。
“父帅,如今杨嗣昌四处张网,步步设防,欲将我等活活困死!然而与他却下错了关键的一步棋!”说到这里,定国故意卖了个关子,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这才继续说道,“那就是熊文灿!此人一直推崇以抚代剿,杨嗣昌却把他放在总理军务的关键位置,这便是这张大网最大的漏洞!”
“老二,你的意思是……诈降?”张可旺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正是,如今咱们粮饷紧缺,坐困在此已是死局!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假意接受招安,而后名正言顺地向朝廷索要钱粮,休养生息,待日后时局有变,再重举大旗!孩儿愚见,请父帅定夺!”把话说完,定国又重新坐回了位子上。
“话虽如此,但咱们毕竟不同于别人,别忘了,咱们可是烧过皇陵的!若朝廷招安是假,剿灭是真,到时咱们岂不都成了待宰的猪羊,如之奈何?”马元利双眉紧锁,心中充满了忧虑。
诸将亦是议论纷纷,有的支持定国诈降,有的支持窦名望硬抗。见大伙吵了大半天,也没能吵出个所以然,张献忠心中烦躁,于是命诸将全部退下,独自一人坐在中军大帐之中,思虑了良久,这才让人把卢鼎安给喊了过来。
见到卢鼎安,张献忠满脸堆笑地让他回去禀告熊文灿,说自己愿意接受招安,只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准备,并说服军中诸将。
卢鼎安本就是熊文灿派来打探张献忠口风的,心中已然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没想到张献忠竟说自己愿意接受招安,卢鼎安不禁大喜过望,当即拜别了张献忠,喜滋滋地赶回襄阳,找熊文灿邀功请赏去了。
打发走了卢鼎安,张献忠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就在他犹豫之际,忽闻左良玉大军来袭。
张献忠想着保存实力,日后好跟熊文灿讨价还价,自然不愿意跟左良玉硬碰硬,当即带着西营兵马,悄悄抛下其他诸路义军,冒着雨雪,日夜驰行七百余里,奔谷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