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张献忠率残部向木瓜口和黄墩进攻,结果非但没能得手,反倒折损了一千两百人。由于担心被官军合围,张献忠带着剩下的千余人偃旗息鼓,从山间小路退往湖广,躲入了兴、归山中。
在荒山密林中,张献忠一面休养生息,一面与山民交好,花重金购买粮食和食盐,并通过他们打探外面的消息。
而自打从玛瑙山下来,左良玉便将行辕安置于平利县城内,再也不挪窝了。眼见左良玉按兵不动,杨嗣昌大为恼火,不断飞檄催促左良玉乘胜追击,然而左良玉对此却是置之不理。
杨嗣昌忍无可忍,当即向崇祯帝上书,要以贺人龙代替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谁知待圣旨下来后,杨嗣昌又担心临阵易将犯了兵家大忌,再次上表请求朝廷收回成命。
原本贺人龙已经得到杨嗣昌的亲口承诺,说向朝廷保举自己为平贼将军了,这回听说杨嗣昌急召,自是满心欢喜地来到督师行辕听旨。
谁知刚一进门,杨嗣昌便以上次在玛瑙山抓到的是假“张献忠”为由,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他一番,对于取代左良玉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贺人龙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碰巧路过签押房,听见里面两个幕僚正在闲聊,其中一人说道:“……此乃阁部大人御下高明之处,好比二犬逐兔,若只有这一只野兔,它们自会拼命追赶,而平贼将军印便是那只野兔啊!”
隔着门,听到二人哈哈大笑的声音,贺人龙的脸色变得铁青,当即快步出了辕门,飞马直奔平利县城左良玉的驻地。
对于杨嗣昌欲让贺人龙取代自己的消息,左良玉也是早有耳闻,因此见贺人龙前来,自然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自顾自地靠坐在太师椅上,连头都没抬,大喇喇地嘲讽道:“我说这风风火火的是谁呢,原来是平贼将军到了。”
见左良玉言语尖酸刻薄,贺人龙知道这事定然传到了左良玉耳中,他望了眼厅中的奴仆丫鬟,小声说道:“左帅,贺某有机密要事相告,还请屏退左右!”
“也罢,你们且都退下吧。”左良玉瞥了一眼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贺人龙,朝着奴仆丫鬟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等众人退出,贺人龙环顾一眼四周,凑上前来,附耳问道:“左帅,可曾听说阁部大人要夺您平贼将军印之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左良玉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左良玉为朝廷鞠躬尽瘁,有的是功劳,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敢打老子的主意?”
左良玉说着话,一双眼睛死死地瞪住贺人龙,好像在说:“别装了,那个拨弄是非的人不就是你贺人龙么!”
贺人龙也不含糊,当即说道:“左帅可知杨阁部曾亲口向贺某许诺,说你左帅骄横跋扈,不服调遣,已上奏朝廷,保举贺某为平贼将军。听说前几日圣旨都下来了,却又被阁部给扣住了。”
“此话当真?既有圣旨为何不宣,如此行事岂同儿戏?”左良玉将信将疑道。
贺人龙面露激愤的表情,恨恨说道:“我的左帅啊,这事不是明摆着么,阁部大人这是想一石二鸟,用一个平贼将军的虚名吊着咱俩,好让咱俩替他杀贼立功呢!”
“鸟!”左良玉怒不可遏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他杨嗣昌是把咱们当猴耍呢!”
贺人龙见勾起了左良玉的怒意,当即继续火上浇油道:“昆山,咱哥俩虽是粗人,没有读书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可如今人家都骑到咱俩头上了,再这么忍下去,若是被底下那班兵油子们知道,还怎么统御千军万马?所以今天刚出襄阳城,我便直接来了这儿,想着两个人凑在一起,总能商量出个对策。”
贺人龙的话令左良玉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眼见已近晌午,当即起身言道:“老贺,你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吃酒宴,待酒足饭饱之后咱们再慢慢商议如何?”
贺人龙一向嗜酒如命,听说有酒顿时来了兴致:“也好!这些年咱哥俩受外人挑唆,生分了许多,今日贺某人定要与你左帅好好喝上几大碗!叙叙旧!”
左良玉命人在后宅摆下酒宴,两人围着一桌山珍海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身后亲兵端起酒缸,刚刚斟满第二碗,忽有一名校尉匆匆走了进来,附耳对着左良玉嘀咕了几句。左良玉听罢微微一皱眉,当即朝着贺人龙抱拳言道:“老贺,夫人有急事,左某去去便回!”
“真是扫兴!好好好,你且快去快回,贺某在此等你!”贺人龙放下酒碗,意犹未尽地说道。
左良玉于是起身对着身边的亲兵嘱咐道:“你们且给我好生伺候贺总镇吃酒,若不能尽兴,莫怪本镇无情!”
说罢,左良玉满脸堆笑地随着校尉退了出去,刚一出门,左良玉便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问道:“张献忠派来的人何在?”
当左良玉在校尉的指引下走进花厅,只见一位身高八尺,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正背对自己,看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出神。
“咳咳!”左良玉故意清了清嗓子,青年男子听到声响连忙回过身,毕恭毕敬地朝着左良玉一躬道:“在下西营张定国,拜见镇台大人。”
“原来你就是张定国?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不怕本镇立刻将你斩首,或者绑送襄阳请功么?”左良玉仰坐到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定国。
定国也不废话,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礼单,摆在了左良玉身前的桌案上:“镇台大人,这是我父帅给您的礼单,聊表心意,还请大人过目。”
左良玉稍稍直起身子,快速瞄了眼礼单,脸色明显比刚才缓和了许多,随即又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皇上已有严旨,张献忠惊扰祖陵,决不可赦,本镇岂敢违命受降?”
定国听罢却是微微一笑,抱拳言道:“镇台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并非为了招安,而是来救大人!”
左良玉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怒反笑道:“荒谬!本镇堂堂一品总兵官,平贼将军,岂用你等流寇来救?”
定国摇头道:“镇台大人此言差矣!古语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有我们这些反贼在,大人方能够拥兵自重;如今杨阁部对大人百般隐忍,无非是还需要仰仗于您,若他日没了我们这些反贼,大人的富贵还能长久么?所谓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如此结局,可是镇台大人所想?”
“大胆!”左良玉养寇自重的心思被定国道破,脸色瞬间一变,“张献忠如今不过只剩下区区千人,苟延残喘而已,你们的缓兵之计骗得了熊文灿,却骗不了我左良玉!”
“即便是缓兵之计又如何?就算只为大人自己着想,也该留下一条退路,否则待我等灭亡之时,便是大人弃尸西市之日。在下言尽于此,请镇台大人三思!”说罢,定国对着左良玉又是深深一躬。
左良玉脸色阴沉,拍案而起道:“你这是在威胁本镇!本镇身为朝廷命官,心中惟存忠义二字,岂能听你的胡言乱语?”
“镇台大人,这么说还是要进兵?”定国反问道。
左良玉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这些日来,督师大人不断羽檄催促,本镇职责所在,安敢不遵?待本镇大军一至,尔等必将灰飞烟灭,岂有他哉?”
定国听后却是哈哈大笑,左良玉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
定国笑毕,方才正色言道:“如今,我父帅已入兴、归山中,与曹操会师,此处绵延数百里皆是崇山峻岭,道路崎岖难行,镇台大人一味进军,就不怕是下一个罗猴山么?倘若将军再吃败战,那颗平贼将军印给贺疯子夺了去,将军又当何以自处?”
定国的话说到了左良玉的痛处,他于是重新坐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你说,本镇该如何?”
定国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镇台大人不如且将部分人马换上我西营装束,在平利县城附近大张旗鼓,折腾一番,而后向杨阁部回报说附近有流寇出没,必须留驻于此肃清残贼。如此一来镇台大人既可以保存实力,又不会被杨阁部治罪,岂不是两全其美?”
左良玉心有所动,低头思忖了良久,这才缓缓言道:“县城附近,到处是阁部大人的哨探,如稍有不慎,被抓到把柄,便是欺君之罪,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定国微微一笑道:“镇台大人不妨回想一下,这十几年来,当今圣上可曾处置过一个统兵大将?”
左良玉思索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自顾自地骂了一句:“鸟!还真没有!”
定国点头道:“正是如此,本朝自袁崇焕服诛以来,譬如孙传庭、熊文灿之辈,那些被论罪下狱或是处死的大臣中,有哪个不是文官?他们手中没有多少亲信将士,朝廷处置起来,没有太多顾忌,自然是说抓就抓,说杀便杀!可对于像镇台大人您这样的统兵大将,朝廷却是格外隐忍宽容,左帅您在罗猴山着了咱们八大王的道,结果朝廷非但不敢治您的罪,反倒加拜平贼将军!为何?还不是因为镇台大人您有重兵在手么?”
定国见左良玉沉默不语,知其已然动心,当即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当今正逢乱世,谁的兵多,谁就能够长保富贵,谁的兵少,谁就得听朝廷的摆布!兴、归山中,地势易守难攻,而玛瑙山之事未必就能遇上第二回,倘若镇台大人一着不慎,兵马损失过大,朝廷前罪并罚,镇台大人又该如何自处?在下言尽于此,请镇台大人三思,并恕在下冒犯之罪。”
左良玉听罢沉默了许久,随手又拿起桌上的礼单看了两眼,抬头对着定国说道:“你且回去吧,这份礼本镇笑纳了!”
定国明白大功告成,于是向着左良玉深深作了个揖,继而言道:“在下这便告辞了。”
左良玉点了点头,然后从外面唤进一名亲兵,吩咐道:“城中眼线众多,你好生将他送出城去,莫要被人察觉了!”
亲兵答应了一声,当即领着定国走了出去。
送走了定国,左良玉于是快步走回后宅,还未来得及推门,就听见贺人龙在那儿大呼小叫道:“你们左帅哪去了?进了夫人的香榻就不打算出来了么?快快把他喊来陪老子喝酒!”
左良玉忙换上一副笑脸,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连声抱歉道:“老贺啊,实在不好意思,刚刚夫人那儿耽搁久了,恕罪!恕罪!”
贺人龙已是半醉,见左良玉回来,立刻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一把抓起酒碗,递到他的面前:“来!老左!今日咱们不醉不休!”
左良玉无奈地瞥了眼贺人龙,随即满口答应道:“好好好!咱们一醉方休!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