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打小爱干净,母妃都不曾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东西,他也不可能会吃。
裴知意给他夹了一筷子肉片的时候,他不敢置信的看了看,那双檀木筷子上仿佛还有被裴知意吮吸过的痕迹,但出奇的没有让他觉得厌恶。
这是一种不清不楚的奇怪感觉。
但是二十年来日日夜夜的习惯让他瞬间战胜了本能。
赵承基“啪”的放下筷子:“裴昭训,你进宫前没人教过你用膳礼仪吗?”
裴知意还沉浸在美食中不可自拔,百忙之中看了一眼赵承基,“有啊,宫里头二十来位嬷嬷都教过的……”
说道这,裴知意声音越来越小,她知道自己在太子面前失礼了。
“继续说啊?我倒是看不见你这规矩都学到了哪里去了!”赵承基的手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盘子都震了一震,发出提心吊胆的脆响。
宫人们把头垂的更低,绿蚁和红泥在一旁快急死了,殿下若是嫌主子规矩不好,以后再也不来这追云阁可能么办呐。
主子也是,怎得不在太子殿下面前服个软,说两句讨巧的好话?
裴知意低着头说不出话,她从小就是这么吃的,阿娘和爹爹都夸她吃的香,有福气,她也从不和别的闺阁女儿家作比较。
让她说什么?说是如何把教养她用膳礼仪的嬷嬷气的无可奈何吗?
又不能在太子殿下前撒谎,她想着想着,只觉得有天大的委屈,她也不是给谁都夹菜的,只是给自己亲近的人……
哼,还以为他是好人,结果动不动就生气,再不给他夹菜了!
赵承基在那还琢磨怎么找人给她磨磨规矩,就看小昭训捏着筷子低头不说话,肩膀一耸一耸,自个儿委屈巴巴的滴答眼泪。
这架势倒像他仗势欺人一般,好像坏了规矩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想说什么好话让她别哭了,太子爷的架子又让他开不了口,看着那小人儿兀自哭泣,自己的心头像是被尖刀剜去了一般,顿时生气起来。
他还不明白自己才是小昭训哭的罪魁祸首,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赵承基大脚一踹,右手一掀,一大张桌子就飞了起来,菜盘子碎裂,汤汁迸溅。
清河一见就知道要完,赶紧跪在地上大喊:“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周围的宫人也哆哆嗦嗦跪了下去——太子入主东宫这么些年,何曾因为谁的礼仪动了这么大气性?
裴知意正沉浸在自己的难过中,一听掀了桌子,也随着宫人一起跪了下去,眼前视线模糊,她也是被吓坏了,直直的跪了下去,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要在一双膝盖上。
赵承基在气头上,见裴知意跪下了也并未阻拦,不过就在她跪下的一瞬间,一声闷哼也随之而来。
他低头看向裴知意,只见她五官一瞬间疼到扭曲,小脸刷的惨白,双手想碰膝盖却又像是疼极了一般蜷在一起。
赵承基他顺着裴知意的手看下去,只见她膝盖处殷了一滩血,那血水还在不断往出流。
“传太医!传太医!叫太医院最好的医正过来!”外头跪着的宫人们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太子殿下不顾形象的把裴昭训抱起来奔向厢房。
清河更是一激灵的站起来,甚至没来得及叫人,提起袍子就往太医院的方向跑。
宫人们像是炸开了锅,清河不在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远远看到一滩血迹,许是昭训身子不好了,就赶紧烧水的烧水、收拾的收拾。
红泥和绿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太子抱着昭训,她们俩也在后面跟着小跑。
赵承基把裴知意放在床上,手中捂着她膝盖的帕子早已被血水浸透。
红泥和绿蚁进来的时候,就见太子殿下守着自家主子,主子强忍着抽噎,眉头皱着,一看就是疼得紧了。
太子殿下一边轻轻的为裴知意擦掉眼泪,一边默默的看着膝盖上还在冒着血的伤口,背着光,看不清楚神色。
红泥看着那块脏掉的帕子,怕太子殿下污了手,就取条崭新的帕子,上前试探道:“太子殿下,奴婢来吧。”
赵承基看了一眼红泥,拽出她手中的干净帕子,替换了那早就被血染红的脏帕子。
室内静悄悄的,充满了压抑的气氛。
红泥看着太子殿下抱着裴知意无动于衷的手,知道是用不着自己了,让绿蚁侍候着,自己去小厨房看着烧水。
顺子早已拾好柴,她就守在旁边,等着水开了第一时间送过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清河就推着一位太医过来了。
那太医花甲之年,发须皆白,慈眉善目,眼中炯炯有神,他看着太子完好无恙,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行了个跪拜之礼。
只是提袍还没等跪下,就听太子殿下说道:“不用跪了,快给昭训看伤。”
他恍然大悟,原来清河火急火燎来太医院找人,不是为了太子,竟是为了一个侍妾!
可他看太子曼联冷漠,那眼神又像是再怪罪他怎么不早点来,也就不敢说别的。
太子昭训是女眷,受的又是外伤,他不好靠近,只能让女医去查看。
太子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不合礼数,就叮嘱了绿蚁好生照看,轻轻放下裴知意,就走出了厢房内室。
宫人们来来往往,正在收拾着一地狼狈,桌子早就收拾好了,正厅地上还有些残留的瓷片,那一抹鲜红尤为刺眼。
赵承基有些自责,从没想责怪她,只是不受控制,还有些生气自己的气——二十年来,他从没想今天这样,自己的情绪因另一个人而动,就连他被册封成太子那天,都没有这么激动过。
他只是想让她规矩一点,宫里不想家里,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既是奴才,也会有各宫的眼线——甚至是父皇的眼线,她只是想让她规矩一点,让大家称赞她。
只是从她流了眼泪,赵承基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若是今天是另外一个人让她哭泣,他恨不得砍了别人的头!
赵承基捡起那枚碎瓷片,她定是被他吓着了,刚进宫,家人见不到,自己可能是她唯一的倚靠。
礼仪?规矩?日后再议吧,他一看到裴知意哭,就恨不得把人搂在怀里,哪还顾得上礼仪了。
“将这些都快快收拾了,管好你们的嘴。”他将碎瓷片轻轻放下,转身向厢房走去。
那小医女对他行了个礼,就对李太医说道:“上医,裴昭训伤在右腿膝盖处,被割了三道口子,流血过多,好在没伤到筋骨,伤口不深,三日结痂,半月就可如常。”
李太医又详细的询问了绿蚁裴知意平常的食量和身体状况,再三和医女对照,才大松了一口气,回禀了太子,又嘱咐了医女,这才离去。
医女请示一番,就和绿蚁进了内室,给裴知意上药。
赵承基听了太医的回禀心里放心了下来,又思量一番,对着清河吩咐道:“清河,本宫记得上次那瓶金疮药,还剩了两瓶?你去取一瓶给昭训拿来。”
清河琢磨着,这东宫也没有什么金疮药啊,莫非……?
只见他瞪大了双眼,像是不敢置信道:“殿下,是圣上赏的那九转回春金疮药?”
赵承基不耐烦:“嗯,就是那个,快去!取了药先去李太医那问问昭训能不能用,太医确认了能用再送过来!”
清河不敢怠慢,这就低了头,想出去找个人跑腿,不料太子殿下又叫住了他:“这事你亲自跑一趟,本宫这里不用你伺候。”
清河郑重道:“遵旨。”
出了追云阁,清河才松了一口气,这这小心脏又提起来了。
怎么就把那么金贵的药给这裴昭训用呢?还让他清河公公跑一趟,不是他这狗奴才想偷懒,而是足以太子殿下对这件事的重视。
那九转回春金疮药,可不是随随便便从哪个医馆求的,那可是前年太子随军缴费,为救圣上,被一只萃了毒的流箭所伤!
当时毒已解了,就是伤口一直不见好,众太医把一身官服脱在地上,求皇上另请高明,不是他们治不好,是太子治好了也会落得残废。
最后还是皇帝不顾群臣反对,亲自去了那鸿鹄药庐求了药,这九转回春金疮药就是当时给太子殿下骨头上生肉的药啊!
药效自是不必说,太子现在一点病根都没落下,所以他才不敢置信的问出那一嘴。
此时的清河就像是没了老婆孩子,这两年太子偶有小伤,他就想着把那神药拿出来给太子用上,太子每回都摆摆手,笑着说,不碍事,小伤。
他就不知道了,那裴昭训半个月就能好的膝盖,怎么着就比殿下还重要了呢?
但是他也只敢心里想想,说是万万说不得,做好奴才,揣摩主子心意是次要,听话才是最重要的。
清河一溜烟跑出去拿药了,裴知意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医女,太子坐在外面不说话,医女在慢慢给她上药。
“不哭了不哭了,是臣女手重了吗?”
裴知意还在流泪,听了这话摇摇头,一阵恍惚。
她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大人们都不在家,她揪着阿姐说冷,裴之歌那时也是个小孩,就只能抱着她,把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哄:
“不哭了不哭了,阿姐在这里,不用怕。”
她现在在这不自由的宫里,吃个饭都会被骂,阿姐一定过的很好吧。
她当时进宫的时候还想着,自己若是成了什么“昭训”,阿姐的夫家人,也能多看重她一点吧。
想到家人,她就没那么委屈了,进宫也是自己选的,不就是摔了口子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小医女一边安慰她,手头的动作却是不影响,小心翼翼的动作把她的伤处裹得严严实实,又细心又贴心。
赵承基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她的小昭训光着半条腿,右腿膝盖处被纱布裹了起来,就是医女手不够巧,那布带末端的结系的丑丑的。
裴知意的双眼通红,像个杏仁一般肿了起来,小嘴撅起,看着赵承基进来,也不行礼,眼睛一瞟,转头看向窗外的雀儿去了。
还是那医女打破了二人的僵持,把伤患包扎完,就向太子殿下复了命,太子问了一些将养的注意事项,她一一回复,一字一句充满严谨与认真。
“嗯,你下去领赏吧。明日换银医女来,将注意事项都交代清楚。”
只见这小医女脸色一僵,好像是想说什么,抿了抿嘴,又咽了下去:
“臣女遵旨,太子殿下万福金安,臣女告退。”
一般来说,医女照料一个贵人,鲜有中途换人的。
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规矩,自打银医女入宫,医术精湛,在贵人面前会说话,哪宫的女眷有了病痛都爱叫她,就连宫外的诰命们也没事叫她过去领脉。
她已经有整整两年没侍奉在贵人跟前了,太医院医女的月例不到一两,扣去层层上贡所剩无几,更多的还是靠出诊的分红和侍候贵人们得的赏银。
银医女会说话,太医正们出去都喜欢带着她,那些贵人们也喜欢那个聪明伶俐的医女,饶是她会的太多,使出浑身解数,也没人想留她——
毕竟这些贵人们,养尊处优,哪来的疑难杂症?医女就来个伶俐讨巧的,给贵人们解解乏,那才好用呢。
前天太医院话事人知会她,等到了月底还没人用她,不如早些出宫开个小医馆,言语间也是不喜她只会拿月例,吃干饭。
出了宫她一个小姑娘哪有能力开医馆?今年年关之时她没有往家里寄银子,她家大夫人差人写了信到宫里骂她,说再不寄银子,就找人把她从宫里退出来,给王员外当侍妾,能有十两银子聘礼。
关于前途和命数,她没想那么多,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她还是太医院的小医女,就要好好照顾自己的病人。
正当这个小医女默默在一旁收拾自己的药箱,准备告退的时候,床上的裴知意开口了:“银医女?为什么要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