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侯张拱日一身戎装,肃立于浦口大营的营门处,既准备迎接核查从南京城过江而来的大臣,又力争给外界造成一个印象,他在替天子把守门户。
这一两天,他一直处于兴奋之中,万岁的车驾忽然进入浦口大营,对他而言真是意外之喜,他很快便搞清楚了御驾南下的简单经过,然后扳着手指头,算出了护驾功劳的大小。
第一功劳当然是驸马周世显的,包括李邦华、倪元璐这些人,还有那一批将官,也都做一堆算在里面,这个谁也抢不走。
第二功劳是史可法,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带兵北上勤王,终于在紧急关头吓退了叛乱的军队,迎接御驾平安南归。
第三功劳该是自己的,万岁进了浦口大营,自己自然而然便有了迎驾和护驾的功劳,更别说史可法带去勤王的军队,一半都是出自浦口大营。
第四功就给那个张举人吧,他虽然有功名,练了义兵,也实打实的跟乱军交了手,但毕竟不是官身,这回一定是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就算排在第四,难道还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他这样排下来,心里乐开了花,南京城里城外,袭着公侯伯的勋贵后代当真不少,一百几十年来好像还真没听说谁立的功劳能大过自己这一次的功劳。
所以他每当见到周世显,都显得份外亲热,一是觉得同属武人,跟那些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的文人不一样。二是隐隐觉得驸马和勋贵该是一派,大家同气连枝,可以相互声援。
最关键的是,傻子都看得出来驸马这一次立下了不世之功,又份属皇亲,虽然年轻,但将有大用是必定的事,若是笼络得上,岂不是朝中一个有力的奥援?
对于隆平侯的热情,周世显当然没有拒绝,捏着鼻子笑纳了,捏着鼻子的原因是,当年清军入城的时候,这人毫不犹豫的投降了。
安排在第一批过江觐见的,正是南京城内的勋贵,当他们到达时,由隆平侯引入大营,一路带到崇祯所在的将军值庐。
将军值庐本来是隆平侯在大营中的居所,整个建筑是个工字型,两侧是两排军官的班房,现在是护驾的官兵居住,中央是一幢二层楼,上面是寝所,下面是将军升帐用的大厅,气派非凡,正好拿来给崇祯接见群臣之用。
周世显站在大厅门口,站班警戒的锦衣校尉像两排钉子一样,从门口向左右两侧排开。周世显看着那一行十几个人小跑着趋近面前。
“打今儿开始,觐见有新规矩,不论文武,必有一人带班,”隆平侯小声向大家说道,“这一位就是我刚才说的驸马,今天是他带班,以后是咱们轮流带班,为的是保护万岁的安全。”
有这样的好事儿?众人都看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驸马,心里都是一阵兴奋。
自从土木堡之变,大明原来的勋贵将领被一网打尽之后,勋贵在朝政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在那些凭着科名入朝为官的书生眼里,只怕跟别的丘八也没什么两样。现在忽然弄了这样一个带班的制度,岂不是说,自己又成为了皇帝身边的亲信之人?就算是阁老们想见皇帝,不是也要规规矩矩跟在自己身后?
想想就开心啊。
不过现在万不能露出开心的表情,他们跟着驸马鱼贯而入,立刻便见到了身穿龙袍,坐北朝南的崇祯皇帝。
这里边有不少人,从小到大都是生活在南京,根本连皇帝的面都还没有见过,但领头的忻城伯赵之龙却是见过的。
“臣提督军务南京守备赵之龙,拜见陛下。”赵之龙带着哭音,把头在地上磕得梆梆响。
你这个叛徒,周世显心想,带头降清的就是你。
“魏国公徐文爵,拜见陛下!”
你这个叛徒……枉对你祖宗徐达。
“灵壁侯汤国祚,拜见陛下!”
你这个叛徒……枉对你祖宗汤和。
“抚宁侯朱国弼,拜见陛下!”
你这个叛徒……你把寇白门怎样了?
“临淮侯李祖述,拜见陛下!”
叛徒……
“安远侯柳祚昌,拜见陛下!”
叛徒……
叛徒……
叛徒……
周世显在心中连喊了十几声叛徒,这批人就没一个硬骨头,全是降清先锋队的。
这些勋贵们,要不然就是终日里无所事事,要不然就是在京营之中领着一个职务,个个主官都是如此,六万京营的水准如何可想而知。
不过周世显用得上他们的地方,不在于此。
带班进谏制度,是他昨天向崇祯提出来的,所用的借口,是以勋贵来护卫万岁的安全。崇祯一路南下,收到的惊吓当真不少,因此这个提议,立刻便得到了崇祯的赞赏。
而周世显实际的用意,则是要利用勋贵们的象征意义,在文武之间找寻新的平衡,从这里开始,一点点改变在文官面前贱如猪狗的武将地位。
至于他们是不是叛徒,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得到投降的机会,安安稳稳地当个吉祥物好了。
六万京营,也不会在他们的手里再待上多久了。
“奴婢南京镇守太监韩赞周,拜见陛下!”
跪满一地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太监的声音。
卧漕,英雄。
周世显的眼睛一亮,没想到韩赞周跟着勋贵们一起过来了。
这是他白名单上的人物,当年南京城破之时,以死殉职的,只有这个太监。
崇祯说了些抚慰和勉励的话,忻城伯赵之龙代表大家做了答,这一帮子勋贵才唯唯诺诺的退出了大门。
“韩公公!”驸马爷不管别人的眼光,忽然热情地拉住了韩赞周的手,“久仰大名,改日我登门拜访。”
韩赞周不知驸马为何在一堆公侯伯之中,挑中了自己这个太监,窘迫之余,也只得客客气气的寒暄回应。
周世显环顾周围,见到有的人脸上似有泪痕,但更多的人却紧张得额头和脖颈之上全是汗。
他心想,这就对了,不枉他和李邦华倪元璐三个,专门避开了史可法,给崇祯的进言。
以臣就君,而非以君就臣,这是君王权术中,不可移替的铁律。
以臣就君,则君上之威严不损。
以君就臣,则臣下不免以为你是落难至此,要靠我们收留,心中容易生出轻视之意。
在这个大营之中,让他们过江来见,就是要告诉他们君臣之间的分界。
周世显感慨之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首诗来。
西北玄天一片云,
乌鸦落进了凤凰群,
满座都是英雄汉,
谁是君来谁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