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章 顶罪
周云锦步伐轻快走进霜云殿。
自从服下竹沥的第六十八次配药后,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那种无孔不入的痛消失了,从头到脚都无比舒畅。
他身姿飘然一转,在宽大的香檀龙椅上落了座,淡淡吩咐道:“带上来吧。”
“是!”虞公公立刻朝着后殿的方向重复喊道:“带上来!”
身侧宫女奉上一杯温度正宜的茶,周云锦闲淡地低头饮了一口。
再次抬头时,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绕过镶金的山水瑞兽屏风,身后跟着两个看守她的侍卫。
那女子落脚轻声无力,缓缓走近,她穿着一身莲青色纹锦深衣,整个人干瘪羸弱,像是装在衣服里。
一张杏仁脸灰蒙蒙的,毫无半点光彩,颈下一道手掌宽,斑驳丑陋的伤痕还没痊愈,腻着黑厚的结痂。
她甚至,连他宫里一个随随便便的宫女都比不过。
他慢慢放下了茶盏,转头看向虞公公,质疑道:“就是她?”
虞公公生怕周云锦怀疑他办事不力,赶紧担保道:“回陛下,就是她,清平教唯一的女弟子。”
周云锦重新打量一下眼前的女子,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过人之处,却完全不得其解。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让礼谦岚如醉如痴,为了娶她,甘心毁了一辈子的清誉;
就是她,让竹沥走火入魔,不惜为她大开杀戒。
他甚至觉得有些荒唐。
“你叫什么?”他问。
那女子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时虞公公弯腰,在他耳畔解释道:“陛下,此女子伤了喉咙,无法言语。”
“还是个哑巴……”周云锦叹了一口气,随即又讽刺地笑了出来。
竹沥啊竹沥……还以为你心心念念是个什么天仙神女,想不到,你原是个这么没出息的。
周云锦神色里露出一丝玩味:“你不会说,总能听得见吧,你可知朕为何传你进宫?”
霆霓凝滞了片刻,木然抬起头,看向虞公公。眼神里没有半点光亮,也不带一丝温度。
虞公公对上她的目光,这才忽地想起什么。
他们刚抵达皇宫时,她不要食物也不要衣物,单单要了笔墨纸砚,当即写了一封信托他交给陛下。
但他当时丝毫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杂事繁多,转头就给忘了。
这个时候他只好禀道:“陛下,她写了一封书信让老奴交给您,可是您日理万机,老奴自是不敢轻易烦扰您……”
虞公公说着,忙翻找左右袖口,终于摸出了那封信,呈给周云锦:“陛下可要过目?”
周云锦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抽了过来:“废话,她是个哑巴,朕不看信,怎么知道她想说什么。”
周云锦瞄了一眼那女子,哗啦一声将手上的信纸甩开。
她的字不算太赖:
在下霆霓,无父无母,无门无派。
鬼医圣手的所作所为皆是受我教唆蛊惑,我自愿承担一切后果,且独自承当。
字迹到此就终结了,只短短几行字,毫不赘述,态度明了。
周云锦再次抬起眼眸,看向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子。
直到此时,他不由得高看她几眼,想不到她竟有这份敢作敢当,不畏生死的胆魄。
他很满意她的想法,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可是眼前的形式,势如骑虎难下,他不得不想些办法。
既然有人甘愿背锅,将她推出去,的确可以抵消一些民愤。
可是只要竹沥活着,就是那些人心头的刺,类似此次围困皇城的事难保不发生第二次,因此他必须有个长久之策。
为今之计,只得赌一把了。
周云锦深深地看着霆霓,嘴角露出一丝半明半暗的笑意:“你放心,朕与你心向一处,不论如何,都会护他安然。”
霆霓没有作反应,神色寡淡至极。
周云锦并不在意,只觉心情愉悦,悠悠起身,眼神瞥到了她身上的衣裳,随即转头对虞公公说道:“你太不精细了,怎么也不给姑娘换身干净衣裳。”
虞公公赶紧低头认错。
周云锦也没再多言,宽大的袖口背于身后,身姿轻巧地走出门去。
虞公公小碎步跟在身后,始终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
没走出多远,周云锦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你别跟着了,有件事听好了,你需得亲自去办,越快越好。”
虞公公听得出这件事情不一般,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周云锦说罢,审视着他的眼睛:“听懂了吗?”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虞公公正欲退行离去,忽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陛下,这女子依老奴看,还是瞒着竹公子比较好,免得徒生事端……”
虞公公是天底下最有眼色的人,依着周云锦所走的方向和他此时脸上的神色,他太清楚他要去哪了。
“瞒着?”周云锦轻哼一声:“不告诉他,怎么让他乖乖听话。”
——
芷韵园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净雅致,仿佛不曾住人。
“陛——”
周云锦抬手制住了宫人的呼报,不声不响走进了屋子。
他瞥向床榻上的斜卧的身影,几分嘲讽道:“还在睡?”
那人并没睁眼,只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说道:“陛下觉得我还能做什么?在这方寸之间。”
他一心只想出去,哪怕冒着人头落地的危险。
周云锦很清楚这一点。
他甚至有点怀念被毒药折磨得痛不欲生的那几日。
只有那个时候,竹沥才会寸步不离地绕在他身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剩下如何给他解毒这一个念头。
周云锦一掀衣摆,在软椅上放松地坐了下来:“有好消息说与你听。”
“好消息……是陛下的好消息,还是我的……”竹沥缓缓坐了起来,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身上的外衫。
“你的医术真的出神入化,你牵挂的那人已经醒了。”
他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转头看过来,瞳仁放得很大,眼中的星辰仿佛一下子都苏醒,惊惊错错地发出光亮。
“当真?”
他探究似的盯着周云锦,神色里都是压抑的狂喜,似乎很害怕空欢喜一场。
“不错。”周云锦面色不阴不阳,浅浅扯了下嘴角:“还有另一个好消息,我把她接进宫了。”
闻言,竹沥眼里的光亮仿佛遇到了一盆冰水,瞬间寂灭。
他很了解周云锦,虽不能知全貌,却也能猜出个大概,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一时大起,一时大落,看着房间里的幽幽经转的光束,他不禁有些目眩。
“陛下想怎么做?”他表情凝重地问。
周云锦眉眼微垂,轻轻笑了笑,一张过分俊美的面庞,此时如初春白雪般耀眼夺目,却并不准备回答他。
竹沥心中冰寒,再难按捺,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向门口走去。
“你若敢踏出这道门,朕定在你找到她之前,让褚十三拧断她的脖子。”
周云锦看着他的背影,平淡的语气仿佛是在话家常。
竹沥在门口处戛然停住脚步,眼神里燃起了幽火,转头阴沉地瞪向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闻他语气这般冰冷,周云锦脸色一沉:“你若再敢对朕这般无礼,你就真的能如愿见到她了,只不过……是她新鲜的一部分。”
竹沥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仿佛被点了穴道,眼中飞出闪电一样的阴光,直直地射向周云锦。
可周云锦并不恼怒,也不计较,反倒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快意。
……
第二日清晨。
晨光挤出厚重的云朵,发出微弱的光,阴沉的风将城墙上代表皇家的“周”字烫金大旗吹得呼呼作响。
经过昨夜的休整,城墙之下的各大教派皆已养足了精神,严阵以待。
盛济运肩上烟青色披风在身后烈烈飞舞,他看向那城门之上“皇城”两个精雕大字,脸上浮现起些许轻蔑。
这场仗已经拖的太久,是时候结束了。
“礼宗主。”
他转头看向礼谦岚,本想与他最后确认一下作战策略,运筹帷幄这等事,他自知远不及礼谦岚。
可此时竟然发现礼谦岚的马匹不在原位,他举目四顾,踢着马腹转了一圈:“礼宗主呢?”
通过身旁人指引,他才看到礼谦岚竟去到了兵马的后面,正与一个身穿青灰色教服的人说着什么。
那人毫无疑问是他清平教的弟子,从形色上来看,似乎是连夜从礼园赶过来的。
他心中生起疑惑,耐着性子观察着。
直到那弟子离去后,礼谦岚仍在原地呆滞着,良久之后,才知道赶马回来,一路垂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距离拉近后,盛济运看到他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仿佛天就要塌了一样。
要知道,他礼谦岚可不是一般人,自从十五岁父亲病逝,母亲出家,他便独自扛起了清平教的重担,时逢天下动荡,他便带领整个教派四处征战,匡扶正义。
一个曾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有什么事能像这般难为住他?
“发生什么事了?”待他走回身边,盛济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礼谦岚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又好像是不打算回答他,只抬起一双冷峻的眼眸看向那城墙之上。
而事实证明,礼谦岚的直觉精准至极,没过多久,那城墙上就出现了弓箭手之外的人影攒动。
那城墙上的护卫明显地多了几层,各个金盔铁甲,威武非常,来者身份由此可见一斑。
终于这位神秘者站上高台,露出了真身,他身穿一袭玄色暗金龙纹服,乌黑的墨发高束,下面则是一张天下无双的俏面。
“尔等皆是名门大派,平日里仁义礼信挂在嘴边,如今竟来犯我皇城,这便是你们口中的忠与义吗?”周云锦媚眼微眯,藐视着下面。
盛济运冷笑,喊道:“我们要的不是愚忠与假义,谁与黎民百姓为敌,便是我等的仇敌。”
周云锦双唇微抿,接着道:“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却不知自己闹了个笑话。真正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有个人就被强行推上了高台,出现在他身边,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
看模样是个女子,手脚皆被牢牢地捆绑着,头上套着一个严密的黑色布袋子,看不到面容。
盛济运的双眼瞬间放大,从身高与身形来看,他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是谁。
这个时候他恍然解释通了,礼谦岚为何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心头发紧,转头看向礼谦岚。
而此时,礼谦岚只是微微举头看向城墙之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却冷得像千年寒冰,世间万物,触之即伤。
霆霓身上穿的是她最喜欢的莲青色深衣,自从那日她不再是清平教弟子之后,这件衣裳就变成了她最常穿的一件,用她的话说,这件最接近青灰色。
青灰色,清平教教服的颜色。
礼谦岚想到此处,只觉心脏一阵绞痛。
城墙上,周云锦风轻云淡地说道:“此女子才是万祸之源,现已认罪伏法,今日在此处以陨刑,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