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章 幼年
三娃子今年九岁。
穿着一身灰暗的破洞麻衣,弯着腰在田间割稻子,锋利稻叶把她裸露的皮肤割出一道道口子,混着粘腻的汗,又红又肿。
她抬起被太阳烤得肿胀的小脸,失望地看着眼下几亩田地。
连月的大旱,导致今年的收成糟糕透了。一旦交了粮税,全家人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
尽管她每天都很累,却也不敢多吃一粒米,吃两口就连忙喊道:“我吃饱了。”
因为粮食还得留给阿爹,阿娘,大哥,二姐。
今年,朝廷收粮队来得如此之快,前一天粮食刚运回家,第二天就被他们尽数搬空。
由于新粮不足,收粮队竟连他们一粒粒积攒的存粮也不放过。
守着空空如也的米缸,阿爹阿娘一夜未眠。
走投无路之下,他们只好变卖了田地,准备去关内投靠亲戚。
院子外面停着一辆租来的破旧马车,大大小小的家当一件件塞了进去,只留下中间一条窄窄的空隙。
而这空隙坐进去了阿娘,大哥,二姐,阿爹,却再也挤不出三娃子的位置。
三娃子一下子慌了,绕车跑了一圈,发现就连马夫两侧都被挤满了家当,真的没有了她的空隙。
“阿爹,阿娘,还有我呢!”她焦急地喊道,担心自己被遗忘了。
可是坐在最里面的阿娘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纹丝未动。
坐在外面的阿爹双手抱着膝盖,耷拉着脑袋,片刻后,终于有了反应,他咳了一声说道:
“三娃子啊,你也知道,你是我们在井边捡来的,你还是留在这的好,哪天你亲生爹娘来寻你,也寻得到。”
三娃子眼眶顿时酸了,她用力摇头:“不会有人来寻我的,我要跟阿爹阿娘走。”
九年都从未出现过的人,恐怕早就忘了她的存在。
大哥从阿爹肩头探出了脑袋,皱眉说道:“你跟着我们,你倒是每天都能吃饱,可我们呢?”
原来是怪她吃得多,她立刻保证:“我能再少吃点,我每天只吃一顿,两天吃一顿也行。”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了马车,眼泪夺眶而出。
“阿爹,还走不走呀?热死了。”挤在家当中间的二姐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哥教训了她一句:“就你知道热,这不是还有麻烦没解决嘛!”
阿爹始终盯着地面,说道:“不是不肯带你,你也看到了,这马车真是坐不下了。”
他有气无力地长叹了口气,接着提高了音量:“……走吧老师傅。”这一句他是对车夫说的。
三娃子闻言,急的双脚直跺,却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叫着马车上的他们:“阿爹,阿娘,大哥,二姐……”
一声鞭响在空中炸裂:“驾——”马车立刻颠簸起来。
她的手仍然死死扣着马车,一双漏趾的破草鞋在地上踏踏地跑起来,哭着道:
“阿爹,阿娘,我不占地方,我跑着去,你们用绳子把我拴在马车后面吧,我怕我跑得慢,跟不上……”
马车里面终于传出阿娘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悲哀:“你别跟了,三娃子,实话跟你说,我们是去投靠人家,多一张嘴就是多一笔债,养你这些年不图你报答,你别怨我们就成。”
说完,一面帘子被放下来,掩住了马车里面的他们。
三娃子第一次觉得蓝色印花帘子如此冰冷,轻易就隔出了马车内外的两个世界。
可她仍然死死抓着马车边缘没放手,拼命地奔跑着,她不能停下来,她不知道停下来以后该怎么办。
她的指甲在车上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可那痕迹越来越长,越来越浅。
终于,她脱了手,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尘土飞扬。
身上的伤口和泥土混在一起,她也分不清哪里疼,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强烈的日光下,她却在瑟瑟发抖。
在泪水与灰尘的弥漫中,马车越奔越远,去了她再怎么跑也去不到的远方,她勉力撑起身体苦苦望着那面帘子。
她妄想着,有人还会掀开帘子看看她,奢望着,马车还会转回来接她……
只可怜那时三娃子太小,很多事都不懂。
她不懂那小小马车怎会跑得那样快,她拼尽全力也追不上。
她也不懂为什么马车这么小,小得连多一个她都装不下。
她更不会懂,有预谋的抛弃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她却一步也不敢离开,守在原地等啊等……等得灰头土脸,饥渴交迫,伤口溃烂。
直到三天后的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她终究没能逃过去,那个滚烫的雷让三娃子死在了当晚。
也是在这个夜晚,有个人让她获得了重生……
在这样一个雷雨横行之夜,礼园并没享受到该有的宁静,无数的灯笼和油纸伞游走于在园内各个角落。
“师父,您身体刚恢复,郎中连下床都不让,您怎么还出来了?!”颜息对着雨幕中那人大喊。
青色的油纸伞下,礼谦岚脸色凝重:“还没有找到?”
“应该不在园内,我们马上去外面找,您快进去吧,找到了就回来禀告您。”颜息说完便冲进了雨中。
天地间忽明忽暗,雷声肆虐,劲风吹斜了大雨。
礼谦岚走在桃溪街上,往日这里无比繁闹,她最喜欢来这里采购。
而此时街道两旁只留商贩的架子,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抽打青石板的声音,凄凄切切又吵吵闹闹。
她能去哪呢?在这样的夜晚。
礼谦岚把手伸到伞外,雨点大如豌豆,冰凉刺骨,这种感觉竟让他回忆起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当时他的父亲急书将他从外地召回,他带着随从彻夜赶路。
那夜的风,那夜的雷,那夜的雨,猛烈之势像极了今晚。
他第一次见到雷从四面八方同时劈下来,那一瞬间仿佛天翻地覆,而其中一道雷就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路上。
待他们骑马路过时,意外地发现刚刚雷落之处,竟然有一个人躺在地上。
他赶紧跳下马查看,是一个女孩,浑身泥泞,背上有一大片焦灼,脊骨依稀可见。
那女孩浑身冰冷,心跳已停,只剩下手腕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脉搏。
其他人见状都劝他,这个人活不成了,赶路要紧。而他却一意孤行,坚持带上了她。
而这一带,已是九年之久。
因在迅雷之夜遇到了她,故为她取名为:霆霓。
可是她虽为霆霓,却一直惧怕雷声,每次赶上这种天气,就会赖在他身边。
哪怕只是拽着他的衣角,她脸上也会流露出几分安心。
可是现在,她到底在哪?
雨后的清晨,万物宛如新生,碧空湛蓝如洗,清透的阳光穿过层层树林照进那一方洞穴。
霆霓缓缓睁开惺忪睡眼,突然,瞳仁一下子放大了数倍。
她的头下竟是一个男人的胸膛,而她的手竟也自然地环在他的腰间。
她的身子瞬间弹起,可惜这山洞太小,头咚地一声撞到了顶壁,疼的她咧嘴惨叫。
身旁的男人被他吵醒,缓缓动了动,他的脸一半露在阳光里,双眼微眯,几分慵懒地看向她。
想到刚刚二人的睡姿,她感到有些难堪,立刻起身钻出了洞外。
雨后泥土散发出特有的香味,沁入心肺,十分清爽。
她故作已经忘记刚刚的尴尬,回头看向他,理所当然道:“走吧。”
他不急不慢挪身出来,抖了抖长衫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问道:“去哪?”
“当然是跟我回兰溪。”
他脸上浮现出几分荒唐意味,轻笑了一下,摇头。
经过这么一折腾,他居然还是这个态度,她不禁有点生气:“你别不知好歹!莫非……”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朝他下身瞄了一眼:“你就是为了那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犯得着赔上性命嘛。”
闻言,他眉头一皱:“都说了是你想错了。”
“那你为何赖在竹屋不肯走?!不是隐疾还能是什么!”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激将法,但她发现尽管散漫如他,还是十分在意这件事,索性就破罐破摔,将他逼到绝处。
不料,这一次他非但没有恼怒,反倒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怎样你都不信,不如今日你亲身一试。”
说着,他竟一步步向她走过来。
她心头一慌,叫道:“你敢乱来!”
她武功虽弱,可拔剑却快,眨眼间碧玉琉红剑已经直指他的心窝。
这剑是礼谦岚送给她的,是上等宝剑,虽说在她手中发挥不出原有实力,但对付血肉之躯还是相当轻巧。
他垂眼轻瞥了一眼那剑,嘴角邪魅地一弯,嗓音低沉吐出一字:“敢。”
只见他的胸口与剑越靠越近,剑锋在他的胸口戳出一个尖锐的凹陷。
而他的神色依旧散漫如素,继续向前。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本伤人的剑此时竟也没出息地颤抖起来。
突然,他身形一闪,她的两只手腕就瞬间被他握住,反应过来时,竟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经被迫回鞘了。
他的手依旧紧叩着她的双腕,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对她道:“凭你的武功,一言不合就拔剑,只会死的更快。”
他与她挨的很近,他清晰的面目线条近在迟尺,她能看到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而下面那一双沉魅的眼睛正看着她,仿佛能摄心夺魄,直教她心头颤动。
她转开目光,扭了扭被他握紧的腕部:“放手。”竟惊觉自己脸颊上犹如火烤,氤氲发热。
“不试试吗?”他嘴角挂着邪魅的笑容,沉着嗓音问道。
“无耻!”她大骂,却越发觉得自己的脸好似要燃了起来。
她用力挣脱,俨然一只狂躁的小兽,他便也趁机松了手。
她揉着发白的手腕,愤愤然道:“你若再敢动手动脚,我非杀了你不可。”
明媚的晨光中,他悠然笑道:“你若再敢诽谤于我,那我非要一试不可,说一次试一次。”
“你!!!”如此流氓的话,气得她直瞪眼。
没想到更气人的还在后面,只见他气定神闲补充道:“我身体平常,你可不能故意说哦。”
她几乎冒烟,张了张嘴却无话可驳。
猛吸了几口空气,勉强冷静下来,愤怒地大叫道:“你到底走不走?”
明明已被气得呼呼作喘,却还惦记着带他走,他见状不禁浅浅一笑:“想不到,你竟如此执着……”
他身体一倾靠在树干上,抱臂叹了口气道:“也罢,跟你说吧,其实我与鬼医圣手算得上是旧识,他见我对医药颇有造诣,一心想收我为徒,只要我肯答应,他才不会在乎那一块烂树根呢。”
她动作顿住,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而他的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碧玉琉红剑上,神情凝重了几分:“剑是好剑,只不过它是用来杀人的,不是吓人的。要么不出手,要么一招致命。记住,绝不能心软……”
她怔怔地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因为心软之人,不仅死得快,还会死得惨呢。”
不知为什么,这个看似不羁的笑容竟让她感到有些难过。
天空蔚蓝一色,有大雁列队行过,亦有山鹰振翅盘旋,二者各安其路,偶有相交,实不相逢。
“走吧。”他看了眼她身后的马匹略微沉吟,脚步一动说道:“各归各处……”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霆霓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到现在为止,她仍对这个神秘而奇特的男人,一无所知。
她放弃了,不再想强行带走他,也许,这样的人注定和她们不是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