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章 婚事
皇宫内东南角有一处小别苑,名唤:芷韵园。
庭院并不十分大,却是精致典雅,别具一格。
庭院内植有一片雅竹,地上被绵密的雪覆盖着,竹叶上也托着星星点点的雪,更显得翠绿逼人。
外面天青气寒,而正堂内,那暂住的主人正沏了一壶茶庐山云雾茶。
那茶水泡的恰到好处,轻轻一晃,便在壶内翻涌出细碎均匀的沫花,茶香瞬间便弥漫了整间屋子。
他刚刚倒上一杯,忽听门外传来哑长的声音:“陛下驾到——”
周云锦走进堂内,淡淡瞄了他一眼,一转身便与他一案相隔落了座:“你倒悠闲。”
竹沥并没有起身,只是提起茶壶,也为他了斟了一杯:“陛下请喝茶。”
周云锦对于他没有起身行礼并不介意,瞥了眼那茶,没动,嘴角却渐渐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笑容。
他徐徐说道:“朕今日不是来逼问你的,倒有几个消息告知于你,至于是好是坏,你自己定夺。”
竹沥没有接话,端起自己的那杯茶,用盏盖轻轻荡了荡茶叶,那水汽顷刻间氤氲了他那犹如镌刻的眉眼。
“清平教那个女徒弟,今日被逐出了师门。”周云锦的语气不急不缓,风轻云淡。
竹沥动作忽地一定,手中的盏盖“哒”地落回到杯盏上,僵持了半刻,他转头看向周云锦:“为何?”
周云锦秀眉一挑,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不妨猜猜看。”
他眼神毫不避讳地看着周云锦,半晌也没有说话。
周云锦忽而诡异一笑:“你是不是在想,这小女子定是为了你,违抗师命,如今被逐出了门派,她一个人孤苦无依,你想立即飞奔过去找她,对吗?”
他说罢自己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那双迷人的桃花眼眯成了一对月牙。
竹沥不作理会,端起茶盏小小饮了一口,那杯盏之间发出细小的碰撞声,是他的手指在微微轻颤。
周云锦终于笑够了,收起了两排整齐的皓齿,轻松地说道:“还是告诉你吧,所谓的逐出师门不过是个幌子,从此以后,那女子就不再是清平教的徒弟了,他们便也不再是师徒……”
他身子朝竹沥的方向倾斜过去,似乎生怕他听不清楚,字字分明说得分明:“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她了。”
“至于良辰吉日嘛……”周云锦漫不经心地思考道:“或许是定在了春暖花开之时,或许就是几天后,不过你不必担心,等那请帖一送来,朕定拿来让你过目。”
竹沥依旧坐在那里,可是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目光仿佛变得无比沉重,一点点地垂下,连带着那头也慢慢地低了下来。
周云锦斜瞥了他一眼,又端过那杯属于他的茶,惬意地喝了两口:“好茶,真是好茶。”
他放下杯盏后,翩然起身,在房间里悠闲地踱步,语态轻盈:
“这些天朕一直追问你,到底是谁杀了盛家女儿,你又究竟是在包庇何人,你始终闭口不言,而现在呢,有没有想清楚一些?”
竹沥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仿佛是一座雕像,完美而精致,却唯独没有了灵魂。
他掌中的茶盏无力地倾斜着,滚烫的热茶一滴又一滴的落在他腿上,而他却好似毫无知觉。
“不急,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朕。”
周云锦转眼间,注意到了他手上歪扭的茶盏,幽幽一笑道:“你继续喝茶,不然……就没了。”
竹沥好似没听到一样,继续任其滴落,衣襟上化成一片浓重的湿痕,正散着热气。
周云锦对他此刻的表现可为称心满意,他很聪明,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给他一点时间去消化。
于是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出门,步伐格外轻快。
庭院里风起,竹叶上的雪簌簌而落,仿佛下了一场又一场无声无息的小雪。
而屋子的主人依旧对门而坐,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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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霓敲门走进落虹馆,只见礼谦岚正在案前运笔,他闻声抬头,对着她莞尔一笑。
她走过去,刚想脱口而出那句“师父”,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自从两天前,他当着整个清平教宣布“逐公令”后,她就没有资格再这样叫他了。
可她又实在觉得那声“宗主”太别扭,索性没有叫,只轻声道:“还在忙吗?”
他含笑朝她颔首,示意她到他身边来:“我在写我们的大婚请柬。”
她这才注意到,案上摞放的足有半人高的请柬,她缓步来到他身旁,垂头去读他桌案上正在书写的那份。
几行秀雅的字迹映入眼中,一时间她竟有些晃了神。
几个月前,他也写了这样厚的一大摞请柬,只不过那时“礼谦岚”旁边的名字并非她,而是另一个苦命的女子。
一切仿佛如昨,她连那场喜宴上的酒香都还没有忘记,却已是物是人非。
她的心里,真恨透了那个凶手,恨不得千刀万剐!
可偏偏胸膛里这颗心还在为他而疼,于是她也恨透了自己。
“怎么了?”礼谦岚看出她神情有异,起身问道。
“啊,没有……”她掩饰地笑了笑,“字好看,我怎么也练不成这样。”
他莞尔一笑,扶过她的手臂,让她坐在了他的花梨木椅上,动作轻柔。
她正在没头没脑地想些别的,神经有些恍惚,便任由他扶着坐下。
直到身体落在椅子上的一瞬间,她才猛然惊醒,她在干什么?!
怎么能任由他站立在侧,而自己安稳落座呢?
她身体绷紧,几乎是跳起来的:“师……”
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又戛然而止,连续向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表情非常窘困。
礼谦岚的一只手原是轻搭在她的肩上,此时她猛然逃离,他的手则尴尬地停留在半空。
此时如同无根的飘絮,缓缓落了下来,收于身后。
他垂下眼眸,神色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在她心里,他还是她师父,也只是她师父……
霆霓偷偷抬眼看他,知道刚刚是自己失了分寸,不仅反应过激,而且叫错称呼,一定惹他生气了。
她来找他,本来想说她希望一切从简,她并不在意那些流于表面的仪式,再加上之前师娘的事,这个时候不宜过分张扬。
可是此时看礼谦岚的脸色,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她还要不要开口?
正当她犹豫间,忽听外面传来声音:“师父,盛宗主到了。”
那通报的弟子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异样,似乎是情况不太对。
盛宗主……
霆霓一时间竟还没能反应上来,直到听到窗外传来那人的声音,她才想起来,原来是盛济运。
的确,他现在已经是天阳教的新宗主了,原本盛凝安在时,一心想把天阳教交给礼谦岚代掌。
可谁都没想到,在她去世后,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竟然朽木逢春,顺利登上宗主之位,而且听人说他还真有几分样子。
若早知这个位子竟能这么快让他成熟自持,盛凝安也不必那般艰难操持。
礼谦岚看着窗外,又立刻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你留在这。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说完径直向着门口走去。
听完他的话,霆霓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目光追随着礼谦岚的背影移向那扇门。
“礼宗主又要成亲了是吗?”落虹馆的门刚被礼谦岚关上,窗外便传来盛济运讥讽之语。
礼谦岚没有应声。
“纳妾当询妻,你问过我姐姐了吗?!”盛济运的声音突然激动,透着难以压制的愤怒。
礼谦岚的语气依旧那般沉稳;“她不是妾。”
盛济运冷冷一笑:“不是妾?我姐姐的墓碑上赫然刻着礼门盛氏,是你的妻,她算什么东西?”
礼谦岚声音微凉:“这是我的家事。”
“今日我是替我姐姐来的,她不能开口了,我替她说……”
霆霓只觉得耳边异常吵闹,心头像被什么火焰烧灼着,又像是被千万只虫蚁啃咬着。
她坐回案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不让自己去听。
面前的案上摊着礼谦岚写了一半请柬,她索性提起笔蘸了墨,照着写好的请柬续写道:
……恰逢白雪绘人间,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市井浊酒,扫榻以待……
却不料,她一次墨蘸得太多,稍一停顿,便在那请柬上落了一大滴墨。
她沉了口气,只好继续描了几笔,绘成一朵黑色梅花。
她写了几封之后,放下了笔,不想再写了。
而此时盛济运的声音终于消停了,经历过刚刚的吵闹,此时外面像午夜一样静。
她走出门,落虹馆的门前竟然空无一人,只有花白的阳光照着地上的残雪,晃得人眼疲惫。
她心胸闷塞,顺着路便走出了礼园的大门,此时将近午时,温度正暖。
街道上,各色店铺都开了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
街市上行人也很多,做生意的商贾,看街景的士绅,骑马的官吏,叫卖的小贩,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唾沫横飞的算命人,追打嬉戏街巷小儿,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
眼前这形形色色的人皆有来处,亦有归途,唯独她,在闹市中踌躇徘徊,不知去向。
她任由自己的脚步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家店铺前,她抬头看那匾额,赫然三个金色大字:媒香阁。
她犹豫了一下,抬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