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章 寺庙重逢
冬日里的天空灰惨惨的,几间竹屋看起来有些孤寂。
大门上曲径通幽的牌匾也似乎染了一层尘灰,远不及往日清透。
霆霓翻身下马。
院子里的桂树光秃秃立在那里,地上融化的雪水腻着几片零零散散的枯枝败叶。
她透过窗户看向屋内,一切摆设还是之前的样子,却唯独少了烟火气,处处透着尘封的味道。
屋顶飞过一只飞鸟,留下尖锐的叫声,把空气硬生生扯出一道无形的口子。
她倚在门上,从前的种种涌上心头,顿时觉得酸楚至极。
摔落崖下之后,她竟发现那农夫说的是真的,那里果然是抛尸的乱葬岗,她脚下正踩着一副惨白的骨架。
放眼望去,崖底是一具具斑驳不堪尸骨,有的已经风化,有的还在腐烂。
她感到心脏传来一阵莫名的痉挛,他会在其中吗?
她拖着摔断的脚,跌跌撞撞地去翻找,一刻也不停。
直到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她再也看不见了,就坐在尸体堆里,瞪着双眼等待天明。
最终,她翻遍了尸体,无一是他,似乎有些庆幸,也在心里有了一种侥幸的期待。
此后的每一天,她都忍不住问自己,千千万万遍,他还活着吗?
若是活着,人在何处?
若是死了,葬在何处?
哪怕永生不再相见,她只想知道他的生死。
——
颜息一路驾马穿梭过竹林,如果他算还了解她,她一定会在这里。
他飞身下马,冲进院子,原本雅致的院落此时透着一种荒凉意味。
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颜息神色寥落,站在灰秃秃的院子里,无力地叹出一口气。
原来他猜错了,他不再了解她,更无法找到她。
——
天降轻霜,礼园内张灯结彩,一片祥和。
宴客厅里楼上楼下摆上几百桌的酒菜,这便是一年一度的百桌宴,都是平时吃不到的珍馐佳肴,玲珑满目。
夜色爬上树梢,无数盏火红的灯笼微微摇曳,照着地上的残雪,喜庆而吉祥。
清平教的弟子们纷纷入了席,此时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人们皆喜上眉梢,笑语欢言连成一片。
茉莉身穿芙蓉色白绒锦袄,头插璀璨夺目的碎樱珠钗,坐在最北面最大的一张桌前。
她的目光始终在满堂人们中流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夕桃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低下身体轻轻道:
“宗主还有要事在忙,叫您不必等他了,可以开宴了。”
茉莉闻言,椭圆的小脸登时脸色一变,竟比颈间的羽绒更白了,连那精美红润的胭脂也遮盖不住了。
除夕!
今日可是除夕!
平时的冷落,她已经习惯了。
可此时这么多人看着,他就这样不来了,叫她一个人如何吃得下这饭。
“我头疼。送我回房。”
她脚步匆匆,就在众人的目光里离开了宴客厅。
她不敢想象,她走之后,他们会说什么?
怜她?叹她?还是嘲笑她?
她气呼呼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精心打扮的模样,更觉得愤怒,一把薅下珠钗摔向镜子。
“我问你,宗主到底在忙什么?”
夕桃摇头:“不知道,宗主看起来有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和霆霓姑娘出走有关系?”
茉莉不禁冷笑。
就为了一个她,他竟在除夕的夜晚,置她,置整个清平教于不顾?
茉莉紧紧咬着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瞥向夕桃:“那颜息呢,他怎么也没来?”
夕桃抿了抿嘴,看着她,没有说话。似乎要说的话已经不言而喻。
茉莉懂得了,神色间不禁露出莫大的荒唐感,无比讥讽地一笑:
“是啊,必然也是找她去了。你说怪不怪?平时她在的时候,他们俩都置之不理的,怎么一走了,都跟丢了魂似的!”
“霆霓姑娘一向是宗主看重之人,从小又是颜公子一起长大,虽然现在他们之间有了些隔阂,不多亲密,但始终都是放在心里的人……”
茉莉的眼神已经冷冷瞪过去:“干你的活去,就你知道。”
夕桃瘪了瘪嘴,悻悻地只好去铺床。
——
南郁山山顶有一座很大的寺庙。
霆霓从前来过这里一次,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提着灯笼,顺着山路一路向上走去。
灯笼上面贴着红彤喜庆的剪纸,被山风吹得窸窣作响。
除夕买的东西自然透着年味,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忘记,今晚该是个团圆的日子。
来到山顶,整座寺庙的模糊的轮廓映入眼帘,却似乎没有记忆中那般宏伟了。
她提着灯笼走近,只见寺门一扇倒在地上,另一扇歪在墙上,上面的颜料已经褪去,看不出颜色。
她跨过木门,进到院子里。
只见满地是干枯的野草,前殿的雨搭已经塌陷,掩住了门口。
院子中央的老松树枝叶杂繁,铜钟落在地上,几只老鼠一样黑黑黢的东西飞快地蹿过院子。
显然这里已经废弃已久了,这意味着她出家的念想也就此中断了。
她失望地转过身,却意外瞥见了满眼的光亮,犹如浩瀚璀璨的星河,直叫她呆呆地愣住了。
原来那是山下千家万户的灯光。
她踩上墙边细长的石椅,夜间的寒风顿时扑面而来,吹透了她身上的大氅,将她的头发吹得纷飞,如同深海中的摇曳的海藻。
在这里,恰好将那山下一切尽收眼底,那万家灯火犹如碎金撒落在深湛的湖水里,闪耀而温柔,梦幻且沉醉。
她寻到礼园的那一大片光辉,是其中最耀眼夺目的。
礼园的每一点灯火都仿佛长着一双小手,不断地将她拉近又推远。
夜空中相继绽放出五彩缤纷的花朵,将她漆黑淡漠的眼眸映照得时明时暗,那是千家万户庆祝新年的烟火。
寒风吹疼了她的脸颊,她始终纹丝不动,贪婪地看着,尽管她知道没有一盏灯为她明,没有一处烟火为她燃。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身后的窸窣的响动。
很轻,却不像是老鼠发出来的。
她蓦然转头,飞舞的长发遮住了视线。
可是透过发丝,她依然看到了,在离她不远处,赫然站着一个人!
她被吓得够呛,本能地向后一逃。
可她却忘了,自己正站在石椅上。
脚下一空,猝然向后倒去。
这一瞬间,她竟然很清醒,她知道自己身后就是寺墙,她的头一定会撞到墙上,不死也会晕倒。
至于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是人是鬼,她恐怕没有机会弄清楚了。
就在她闭紧双眼的一瞬间,她竟然感到自己的身体稳住了。
而她的手,像是被什么钳住,整条手臂快要被挣断了一样。
她猛然张开眼,那个鬼魅一般的人影就在她面前,正单手扯着她。
那人身上披着宽大的黑色鹤氅,脸沉在帽子里,完全看不见容貌。
她此时正歪在石椅的边缘,身子倾斜得定格住。
她迅速地反应了一下,单脚向后撑在那寺墙上,反力一踢,翻身一跃落回到地面。
她迅速与对方拉开了距离,本能地伸手摸向腰间的剑,却摸了个空。
没底气地攥起了拳,又向后退了两步。
刚刚事发突然,而这个人竟能及时出手拉住她,仅凭他如此惊人的反应力,如果动起手来,她远远不是敌手。
“方才多谢。”她试探地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人挺拔地立在风口,纹丝不动,缄默片刻后,幽幽地说道:“……这山间的鬼。”
只此一瞬,霆霓的头颅就像被一只大鼎狠狠砸中,她感到自己的灵魂都震荡了。
紧接着,一种尖锐的疼痛开始从心尖处蔓延开来,侵袭全身,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个声音……
他的声音……
她想要说什么,可是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完全说不出话来。
直憋得眼眶瞬间红了,几行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
夜色笼罩着整座寺庙,仅靠地上那一盏花灯远远不足以穿透这浓重的黑暗。
她看不清对方,对方也看不见她此刻泪眼婆娑的样子。
她僵着不动,对方竟也不动。
寒风在寺庙地肆虐地打转,撞到铜钟上发出嗡嗡地低鸣。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他们二人在这阴冷破败的寺庙里相遇。
相对而立,却又彼此无言。
他说,他是这山间的鬼。
老人有话:年岁之末,阴气极盛,鬼门大开,鬼魅夜行。
若不是她不久前刚刚触碰过他的手,那只有力量有温度的手,她或许已经信了。
“你什么也不想问?”他终于说出来一句话,嗓音幽沉。
不,她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知道,恨不得一股脑就知晓了一切,关于他的一切!
可千言万语挤在喉边,却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
或者说,她恐惧着知道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无话……最后只无力地吸了下酸楚的鼻子。
忽然,他脚步一动,径直朝她走过来。
她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他,愣在原地,没动。
他停在她面前,解开了身上的鹤氅。
那宽大的鹤氅在她眼前飘过,像是一只遮天蔽日的飞鹏,最后稳稳护在了她的身上。
那鹤氅宽厚有重量,她感到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种独特的温度里。
此时他们站得很近。
他一身仍旧是那种素白的麻衣。
她看向他的脸,虽说光线昏暗,但轮廓可见。
他犹如刀雕剑刻般的脸部线条,显得更加清晰,显然消瘦了。
他此时也正专注地看着她。
她虽看不清楚他的目光,但她能感受到那种似曾相识的悸动。
就像盛夏的一颗青枣,又干脆又苦涩。
突然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
她伏在他的胸口,身体犹如惊怯的小鹿,颤抖着,战栗着,却在用尽全身力气拥抱着他。
他愣住了,似乎出乎意料。
渐渐地,他那对清寒的眼睛变得柔和。
像极了经年严寒的冰河蜿蜒入春,化成了艳阳下那一片潋滟绵动的溪流。
他的手缓缓向上移动,最后环住了她的身体。
这一刻,恍如隔世,虚幻又真实。
甚至连霆霓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做出如此举动。
可是她无法控制,无法掩饰。
她爱他,爱到走火入魔,爱到疼痛至极。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问了,请允许她抛开那些江湖道义,抛开那些恩怨纠葛。
这一刻,她只想全心全意地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