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日,乡亲四邻亲戚朋友开始互相走动,街道外面顿时热闹起来,喧哗声、嘈闹声、寒暄声、打孩子声此起彼伏。徐佑迎了几波客人,都是周遭的邻居还有杜三省等县衙里的熟识,到了下午,苏棠带着方绣娘登门拜年,送了亲手绣的巾帕、腰采、香囊等小玩意,还有一些好吃的糕点和胭脂水粉。
经过上次共乘一车的逃之夭夭,两人之间的芥蒂已然消散,徐佑毫不见外的翻了翻盒子,笑道:“就知道府中这几个女娘,我们男子的礼物呢?”
苏棠反唇相讥,道:“男子志在四方,岂能拘泥这盒中之物?”
履霜几人都憋着笑看戏,徐佑摸摸鼻子,讪讪道:“大过年的,说话接点地气好吗?”
“墨子说志不强者智不达,郎君要成为智者,须立远志,难道因为过年就能忘记了志向吗?”
徐佑仰天叹了口气,背负着双手,摇着头离开,喃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苏棠美眸微瞪,道:“嘀咕什么呢?”
徐佑二话不说,一溜烟的跑掉了,留下房内众女放声哄笑。秋分略有些忐忑,道:“这样笑小郎是不是不好啊?”
冬至抱着她的小腰,俏脸放在肩头,道;“小郎才不会在意我们偶尔的放肆,苏女郎说的对,过年也不能忘志,男子有男子的志向,我们女郎的志向就是捉弄小郎!”
徐佑当然不会无所事事的留在静苑接受冬至她们的捉弄,礼尚往来,他也要到别人家去一一回拜。首先是陆会,陆会不在衙门,问了行踪,才知到吴县去了,想必趁着过节到诸位上司的家中打点打点。这个习惯古今如一,没什么稀奇,徐佑留下礼物就辞别出来。然后是杜三省,再然后是钱塘的几家有名望的士族。他才名彰显,被张紫华定了七品,不再是普通的齐民布衣,人人争相以结识为荣,故而每到一家立刻被聚众围观,不时有小娘眉目传情,很有几分后世明星出街的派头。
据记载,正月一日为元日,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如果说元日是万象更新的起点,那么人日就是人的生活更新的开始,所以朝廷律法,每年给官员们七日假期,元日始,人日止。
“这是选冬葵、蔓菁、韭菜、萝卜、菰菜、冬瓜、兰香等七种菜蔬做成的七菜羹,小郎要记得吃完,不可剩下来,更不可倒掉,否则的话,这一年的福气就全都没有了!”
人日吃七菜羹,这个习惯后世也有,徐佑并不陌生,端起碗尝了口,赞道:“鲜美醇香,七味冗杂,竟还能熬制出如此佳肴,秋分,你手艺大涨啊!”
秋分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道:“我找方阿姊学的,她做的才叫好吃。我太笨,学了两天只学会了三成!”
“三成已经不得了了!”徐佑抬头看到秋分的发髻上戴着用潢纸剪成的綵人,扑哧一笑,道:“谁剪的綵人?太丑了吧?”
“丑吗,我觉得挺好看的!”秋分努力的抬头上望,想要瞧一瞧自己头上戴的綵人,结果翻了一个大白眼,可爱极了,道:“冬至阿姊剪的,她只剪了这一个,剪完觉得无聊就忙别的去了,其他的都是履霜阿姊剪的。”
剪綵人是人日的例行活动,或镂金薄贴在屏风上,或用彩纸剪成人形戴在发髻。徐佑见秋分真的很喜欢这个丑不拉几的綵人,心生促狭,随*了戴在自己头上,转身走出了门。
秋分急红了小脸,追在后面不依道:“小郎,我再给你寻个好看的,履霜阿姊剪的都挺好的。这个……这个我最喜欢了,还给我好不好?”
“不好!”
徐佑个高,秋分踮着脚够不到,又不能跟自家小郎动武,就像小猫似的围着身子周边乱转。两人正在闹腾,履霜端着铜盆从院门进来,抓着盆里的草灰和栗豆四处抛洒,听到秋分的声音,停住脚步扭头望过来,娇笑道:“秋分你抱住小郎,让他动不得,再去摘綵人不就行了吗?”
秋分立刻依计行事,一把抱住徐佑,将他的双手牢牢固定住,接下来却又傻了眼,道:“阿姊,我抱住了,可怎么摘啊?”
徐佑大笑,道:“手不够用了吧?”
履霜没好气的走了过来,放下铜盘,纤纤素手轻轻搭在徐佑肩头,双足踮起,微微隆起的酥胸几乎碰触到了,柔若无力的娇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垂下的发丝随风摇曳,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她摘下綵人交到秋分手里,白了徐佑一眼,道:“有逗秋分的时间,还不如去帮风虎郎君他们呼牛马招杂畜!”
人日除了吃七菜羹,剪綵人,还要呼唤牛马杂畜,以求新年能够牛马成群,杂畜满圈。徐佑整理下衣袍,洒然笑道:“不必了,我在等人!”
“等人?”履霜不解,道:“该往来走动的朋友都走动的差不多了,今日还会有客人登门吗?”
“拜年的客人应该没有了,不过你别忘了,人日,可是要登高的!”
“啊,我怎么忘记这个了?”履霜拍了下额头,道:“小郎是不是前几日拜年时受人邀约,准备今日一道登高?”
“还不是詹泓那小子……”
话音未落,吴善来报:“詹郎君携其他九人在门外等候,说跟小郎前日约好了时辰,今日登龙石山赏景赋诗。”
龙石山在钱塘湖和钱塘江之间,峰峦峻秀,奇石异洞,竹树交翠,是正月初七民众登高的好去处。
徐佑笑道:“钱塘地面邪,说谁谁到!去,请他们进来吧!”
詹泓自重新接管了至宾楼,少不得抛头露面,四处应酬,因而结交了一众好友,平时吟诗作对,走马章台,在钱塘文坛倒也有了点名声。这次人日登高非得邀请徐佑,一来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二来想借徐佑的东风,为自家脸上贴金。俗话说花花轿子众人抬,徐佑既在钱塘安身,和本地的士子多来往没有坏处。
互相作了介绍,除了詹泓,只有一人引起徐佑的注意。那人名叫况肃书,家中富裕,位列士籍,其人自视甚高,不过始终没有定品,言行举止很是孤傲。
“七郎,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马上出发?你是不知,今日肯定有很多人前往龙石山,去的晚了,占不到好地方,赏不到好景致。”
“哦,会有很多人吗?”
“至少百人,男女老少,但凡有点雅兴的,今日都会上龙石山。”詹泓笑道:“还有不少浪荡子特意去窥探别人家的女郎……”
况肃书冷冷道:“清泉,你没明白徐郎君的意思,他大名在外,是怕人多引起轰动,造成大家的不便。”
詹泓字清泉,急忙道:“如晦,你误解了,七郎定不是这个意思!”
徐佑笑了笑,没有接话。况肃书见徐佑不反击,觉得没趣,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詹泓有些尴尬,望着徐佑,徐佑不以为意,道:“走吧,早点登山,免得去晚了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龙石山远望如卧龙,雄姿俊法,行至山脚下,周遭各处的民众蜂拥而至,人头攒动,盛况空前。人日登高跟文人的雅集不同,是更大众化、也更普及的民俗仪式,只要走得动,都能够来龙石山登高赏景,不需要漫流横渡,也不需要观壶吟诗。
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龙石山的景色如同画卷一寸寸铺开在徐佑面前,青石小路始终缠绕在绿树翠竹之间,岚气成云,静谧幽深。沿途有流芳、闻莺、真趣等凉亭供人休息,不时能看到有人围坐于地,或撑开帷幕,自在小天地中谈笑饮酒,或门户洞开,任由清风拂面,观云卷云舒。
到了山腰,詹泓提议去游玩藏龙洞,于是改道而行,越来几道有惊无险的山隘,跋涉荆棘遍布的峭壁,来到了洞口。
洞外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石井,三尺多深,从井底泛出清澈甘甜的泉水,注满了整口井,据说涝时不溢,大旱不涸,十分的神奇。
“郎君,我听说这洞中眠有一青一白两条神龙,青的凶狠,常常下山吃人,咱们这么进来,会不会正好碰到青龙啊?”娇嫩稚涩的女子声音从洞里传来,带着荡荡悠悠的回音,传入徐佑等人的耳中。
“清芷,偏你最是胆小,昨夜我说不来这里,你嚷嚷着要来,今日来了,却又在郎君旁边聒噪。哼,看下次还带不带你出来玩!”这个女郎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又急,跟冬至有些许相像,也是同样的牙尖嘴利。
“清珞,我可不是胆小,但别人都说洞中有恶龙,总不会人人都在骗我吧?”
听着两女的争执,徐佑和詹泓相视一笑,詹泓侧身,道:“七郎,请!”
“请!”
徐佑走进洞里,发现这里深邃幽奇,湿润凉爽,应该是消暑的好地方,只是现在正值隆冬,猝不及防,被冷气一激,顿时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哎哟!”
“清芷,当心!”
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落水,徐佑遁声望去,左边不远处洞中有洞,相连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透着几分神秘和刺激。来不及多想,快走两步,刚到洞口,正要侧身,却看到对面也有一人侧身想要出来。
两人挤在山洞中,差点就要碰到一起,那人一身天青色的宽袖峨袍,看不出男女,头上戴着黑色的幕篱,遮蔽了面容,只是扶在山壁上的手,修长如玉,几近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