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整整五日夜终于疏通了碧幽河道,洒金坊得以重新开工,徐佑遵守承诺,将造大纸的秘药交给刘彖。紧接着陆会和杜三省从吴县回来,直接查封了天师道在钱塘的最后一处靖庐,抓捕了所有道官押送吴县,由顾允直接行文林屋山,要都明玉就此事做出说明。
死的那人叫封合庆,钱塘人士,普通齐民,父母早逝,妻子与人私奔至今未归,只留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患有脑疾,连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人生也确实到了了无生趣的地步,他的一位至交好友通过遗留在现场的衣服认出了他的身份,并透漏近段时间封合庆经常到靖庐去思过,和天师道的道官过往甚密。
都明玉没有亲临府衙,而是派人回复顾允,认为此事纯属诬陷,天师道替别有用心之辈背了黑锅,并说“世人皆知天师道和佛门不合,就算道门要和佛门争个高下,也不会用如此愚蠢的办法,徒令亲者痛仇者快,智者不为!”
顾允本也不能拿都明玉怎么样,只是要天师道一个表态,何况他说的极有道理,钱塘湖雅集的谋定后动足够证明这一点——都明玉绝对不是蠢人。
相反,都明玉绝顶聪明,只要不是脑袋抽了风,绝对不会使出这样愚不可及的计策。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以自尽来挑动民意,逼压对手,传到金陵,只会让主上更加的忌惮天师道,有害无利!
最后由郡守府亲审,查无实据,道官被放出,而封合庆因家事心灰意冷,厌倦尘世,遂自尽于龙石山。至于死前妄言和死后的大雨,只是巧合,任何人等不得再借故造谣生事,否则依国法从严处置!
那五个被击杀的人则被钱塘县定性为过路的贼盗,在外地劫掠百姓,杀伤多人,罪不可恕。官府接到谍报,故而派兵围剿全歼,并上报州府,给予死去的衙卒厚恤,受伤的衙卒重赏,负责抓捕的杜三省记功,考绩时可酌情晋升品级。
“飞卿此事处理的不妥当!”
徐佑得知消息后,私下和冬至聊起来,道:“封合庆之死,疑点颇多,天师道或许真是无辜的,但幕后指使之人必定和天师道有仇怨。飞卿应该假装中计,对天师道虚张声势,步步紧逼,如此那幕后的人肯定会推波助澜,继续跳出来生事,反倒可以顺藤摸瓜,抓到对方的把柄。现在急于偃旗息鼓,摆明了告诉别人,我知道天师道是被陷害的,人家又不是傻子,一旦把狐狸尾巴缩回去,再想揪住可就难了!”
冬至知道徐佑的用意,想教她从更高层次来分析问题,认真想了想,道:“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朝野普天同庆,顾府君所处的位置不同,比起抓到狐狸尾巴,维系钱塘乃至吴郡的局势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徐佑大赞道:“不错,不错,能从上位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比起以前有很大的进步了!但你没有考虑到顾允的性格,他这个人宁折不弯,如果认准对百姓有益的事,撞破南墙也不会回头。比如封合庆之死,明显是出于他人的授意,这种为了某种目的竟逼人自杀的恶行,以顾允的为人,不追查明白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冬至有些迷糊了,道:“他是吴郡太守,真要想查,没人拦得住,为什么又收手了呢?”
“能拦住他的人,还是有的!”徐佑笑道:“你忘了,顾允身边还有个鲍先生!”
“鲍熙?”
徐佑轻声道:“我还是低估了鲍熙对顾允的影响,此人行事偏稳,不爱弄险,这次处置封合庆,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冬至突然有了明悟,徐佑说了这么多,其实并不是告诉她,顾允一时失算错过了抓到幕后主使的机会,而是通过种种看似没有关联的线索,判断出鲍熙对顾允的影响力再次占了上风。
说到底,封合庆死或不死,跟静苑没有利益冲突,她一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却没察觉到暗藏在其中、真正与切身利害有关的那一面。
“我懂了,明日就以小郎的名义给顾府君送点上元节的礼物过去,再索要几幅近来的画作。”
等冬至退下,一直坐在房间角落里没有说话的暗夭抬头凝视着徐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徐佑笑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以为你跟顾允是朋友!”
“是朋友没错。”
徐佑斟了两杯茶,示意他过来坐,道:“但朋友有很多种,我与顾允一见如故,算是君子之交。我相信,他一心为我,可以付出很多代价,而我也一心为他,同样可以付出很多代价。”
“既然如此,郎君为什么还要算计他?”
“这不是算计,而是经营!”
暗夭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坐到徐佑对面,徐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道:“正如我刚才所说,朋友有很多种,有些无欲无求,有些肝胆相照,有些互托生死,有些利益结合。我与顾允,本可以成为无欲无求淡如水的朋友,可他的家世,我的处境,注定许多事由不得自己。”
“所以……这是利益结合?”
徐佑大笑,道:“那倒也不至于,做不了无欲无求那么的纯粹,也算不上互托生死那么的悲壮,但至少可以守望相助,成为最坚定的盟友。我为他谋前程,真心实意,他为我解困厄,一片赤诚,这既不是算计,也不是利益,而是意气相投,彼此依靠。如果有朝一日他落了难,我不会弃之不顾,同样的道理,我若沉沦下贱,他也会倾尽全力来拉我一把。”
笑意渐渐消失,他叹了口气,道:“可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明白,顾允不是普通人,身为顾氏子弟、吴郡太守,注定在他的身边会围绕着无数的阴谋诡计,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挤出他的小圈子。这个过程可能是无意识的,甚至不会被顾允察觉,所以就需要用点心去经营……”
“经营?就像做买卖那样?友情难道还能经营吗?”暗夭是真的不明白,在他的小半生里,没有朋友,没有亲情,甚至也没有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温暖,慕容贞对他虽有救命之恩,但随后就陷入了共同杀人的血腥当中不能自拔,所以很少有机会像和徐佑这样闲话家常,解答心中的疑惑。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君臣,父子,夫妻,朋友,为什么有的臣子不能讨君王欢心,有的儿子不能得到父亲的宠爱,有些夫妇会闹的劳燕分飞?归根结底,还是缺乏经营的缘故。”徐佑不厌其烦,向暗夭灌输他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想要彻底收服一个人,必须从思维方式上让他逐渐的靠拢自己,这样的牵绊,比任何约束都要长久和坚固。
“当然,经营也有好有坏。奸臣谄媚,投君王所好;儿子怯懦,惟父命是从;妻子忍让,奉丈夫为天,这些单方面的卑微都不是真正的经营。如我和顾允,他有过失,我会毫不留情的指出,我有纰漏,他也会当面责备,我们可以是坦荡无私的挚友,也可以是亲密无间的密友,还是直言规谏的诤友,但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凭空出现,需要去营造氛围,梳理关系,经受考验和非议,这种友情的经营,不是经营利益,而是经营彼此的心!一见如故,却不是一见不疑,古往今来,朋友反目成仇的例子多不胜数,我觉得,正是缺乏经营的缘故。”
暗夭默默的记住了徐佑的话,放在心底深处揣摩和思考。徐佑讲的很多东西跟他以往的认知不同,可正因不同才吸引着他去试图理解里面隐含的道理,只有想通了这些道理,才能想明白徐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不过,当他试图去了解徐佑的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的遥远,有朝一日,终会变得触手可及!
钱塘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太阳升起落下,明月高挂天际,洒金坊照样日进斗金,闻讯而来的各郡门阀世族、文人士子、豪商巨贾无不以由禾大纸为风尚,订单延续到了七八月份,还有继续增长的趋势。
同时,三都赋的影响力开始进一步发酵,以至于民间争相传抄,一时扬州各郡纸坊全都大卖,甚至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据闻张紫华府上派人去城中买纸,辗转了多家纸坊犹不可得。接到回报,张紫华感叹道:“一篇三都赋,竟致扬州纸贵。”
这四个字被下人传出来,立刻让三都赋的热潮推向了更高点,从由禾、剡溪、左伯、蔡侯等名纸到一般的普通纸张,全线上涨,很多人在这波行情里发了财,身处风浪中心的徐佑更是受益最多,真正过上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土豪生活。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天官赐福之日!
这一日,金吾不禁,天子与民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