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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衙,徐佑说了自己的推测,杜三省听到周英儿有可能投敌,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哪里还敢迟疑,等他修书完毕,立刻叫了一个心腹进来,道:“马歇人不歇,舟停人不停,连夜送去吴县绿竹楼。切记,由你亲手面呈明府,拿到回函后马上不得有误!”
“诺!”
等那人恭敬的退下,徐佑疑惑道:“飞卿不住在州衙吗?”
“州府的公廨中是有客舍没错,但与柳使君为邻,不仅出入不便,大家也不自在,所以各县都在城里的逆旅中歇息。”杜三省道:“绿竹楼的主人是钱塘人士,知根知底,但凡钱塘县的官吏去州府公干,一般都住在那里。”说完又怕徐佑误解,道:“绿竹楼在吴县算不得好去处,主要是整洁干净,没有闲杂人等聒噪,并且主人大度,允许三月会一次账,因为每次住宿都要从公帑中结算,这样省了许多麻烦。”
徐佑听的叹为观止,虽然跟后世的定点酒店不尽相同,可已经有了那方面的雏形,公权力的特殊性让它充满了对金钱的吸引力,这一点从古到今,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
“钱塘虽不比吴县富庶,但也算的上繁华胜地,难道堂堂一县父母还缺这点僦钱不成?”
杜三省犹豫了下,脸色尴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徐佑心中奇怪,嘴上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毕竟是衙门的事,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罢。”
“倒也没什么!”杜三省怕徐佑生了嫌隙,以为自己拿他当外人,忙道:“凡是在衙门里待过的人都知道,钱塘的前任明府出身微寒,家眷和幕僚的开支只靠俸禄难以维持,有时候会将这些僦钱在手中延缓一段时日……”
徐佑恍然大悟,钱塘上一任县令家境不好,养家还要养手下,俸禄肯定不够用,于是就在公帑上想办法。比如僦钱,每次先从衙门的账上提出来,在手里停三个月,放出去吃息,然后再跟绿竹楼结算,这样就能从中渔利。别小看了这点僦钱,从钱塘至吴县三五日船程,到了吴县再住上两三日,一县父母出行的排场不能少了,就算只有二十人,吃用住的花费也得几万钱打不住。另外从其他地方再搜刮点集中到一起,数目就很客观了,单单吃息,也足够应付日常的开支。
这是既不贪污,又不受贿的法子,最低程度的规避了风险,不过不具备普遍性,也只有江东这种社会经济活动频繁的地域,才可能通过这样的路数财。
“现在飞卿主事,可还循旧例吗?”
徐佑随口问了一句,想来顾允能用凝脂盐漱口待客,自然看不上这点塞牙缝的钱,说不定就此改了规矩。
“循旧例!”
杜三省嘿嘿一笑,道:“不过,与绿竹楼结算的事交给了我,明府不再过问。”
笼络下属,不外乎恩威并重。顾允的家世摆在那,没人敢对他不敬,自带威严不可侵犯的猪脚光环,现在又将这些赚钱的机会让了出来,算是实打实的施恩于下。杜三省有份,李定之肯定也少补了,难怪两个老油条都对顾允毕恭毕敬,执行命令不说十分的到位,但也很少阳奉阴违的瞎打折扣。
说到底,谁都喜欢背景强大又不吃独食的老大,出事了能庇护,不出事能照顾,顾允看似不染尘埃,神仙中人,其实对世俗中的规矩一清二楚,前**是不可限量。
回到静苑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履霜伺候他洗手更衣,问起秋分,道:“秋分和冬至在厨下忙着呢,小郎没买厨娘,只好由两位妹妹亲自动手了。”她懂得东西很多,唯独不懂厨艺,只好代替秋分来服侍徐佑,不过对她而言,倒是心甘情愿,欢喜的很。
“哈,听话里有几分怨言啊!”徐佑笑道:“秋分的厨艺赶得上金陵的御厨了,你尝一尝就会喜欢,到时候怕是请厨娘都不愿意。”
正说话间秋分走了进来,脸蛋上还带着柴火染的灰尘,道:“小郎,你饿不饿?可以用膳了,何郎君让我来叫你……”突然哎呀一声,蹲下身子,将履霜系正的腰带往左下斜了斜,仰起头道:“阿姊,小郎在家时习惯这个样子穿戴,坐卧都会感觉舒服一点。”
“瞧瞧,变成黑丫头了!”徐佑拉她起来,用手擦去脸蛋上的黑灰,却反倒拉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平添几分可爱。
履霜咯咯笑了起来,取了脸帕给秋分细致的擦了擦,道:“妹妹,小郎刚才说了,你很有做厨娘的天分呢。”
秋分小脸一红,道:“我做的不好,阿姊别打趣我了!”
“谁要敢说不好吃,今晚我罚他洗碗!”徐佑弹了弹秋分的丫髻,道:“别说,我特别想念在义兴时吃你做的乳酿鱼,天下再没有那么可口的美味了!”
当初在义兴食不果腹,徐佑几乎要饿晕过去,秋分冒着严寒入溪江捉鱼,两人相依为命,此时想来,恍如隔世。
秋分眼睛一红,道:“小郎要是想吃,我马上去做……”
徐佑摇了摇头,拉住她的手往外面走去,道:“你也累了一天,改日再做给我吃好了!”
履霜在身后默默的看着两人,心中有点感动,也有点羡慕,眼神闪过几道复杂的神色,快步跟了上去。
搬入新家的第一顿饭在二进的大堂里举行,七支铜铸的雁足灯同时点燃二十四根蜡烛,将房内照的如同白昼。经过徐佑提议,四张高脚几并在一起,众人围坐成团,不分尊卑男女,气氛热烈非常。履霜手提樽杓,跪坐正中,依次为大家斟酒。白雪皑皑的酒水慢慢填满酒杯,似有雾气凝结,聚而不散,起舞翻腾,美不可言。
“这是我从郭夫人那里讨来的雪泥酒,整个钱塘可只有这一壶了,你们都悠着点喝。”
何濡端起酒杯,先放到盘鼻端闻了闻,然后小小的饮了一口,闭着眼回味无穷,好一会才道:“钱塘虽大,从今往后,却再无美酒了!”
左彣不是好酒之人,对他来说,有得喝固然高兴,没得喝也无关紧要,一杯饮尽,道:“听闻钱塘有桑落酒、蒲桃酒、石冻春,估计跟雪泥酒差不多,要是动了馋虫,我去给你找来便是。”
何濡叹道:“酒如美人,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不能少一分,也不能多一分,求的是恰到好处。雪泥酒味甘而不浓,色清却不澈,堪称人间仙露,不是风虎你这样的俗人所能体会的。”
左彣笑道:“若是非雪泥不欢,不如问问冬至。她在郭氏待了多年,也许知道雪泥酒的酿制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冬至身上,尤其以何濡的目光最为炽烈。冬至顿觉浑身不如同蚂蚁爬过,赶紧解释道:“雪泥酒是神妃阿姊……呃,是宋神妃亲手造的,从不外示于人,我虽然有幸亲眼目睹过数次,但也不知其中深浅……”
“哎,可惜!”何濡将杯子递给履霜,又满饮了三杯。徐佑直接从履霜手中抢过樽杓,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还不忘招呼左彣,道:“风虎,你也来,再慢些就要给酒鬼喝光了!”
一屋人顿时大笑不止。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此间乐,不知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已近午夜,何濡眸中浮现醉意,箕坐于地,击掌而歌,道:“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於十五女……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盛冬十一月,就女觅冻浆。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此曲词风悲怆,质朴粗犷,但又不失高迈,一听就是北朝才有的民谣。何濡生于魏国,长于北地,所见所闻,所衣所食,无不是大漠风沙长河落日的广袤无边,骨子里带着胡人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对命运的不屈服,沙哑的嗓音说不尽的苍茫旷远,竟让人听的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徐佑心有所感,高声相和,道:“风哀笳弄断,雪暗马行迟。轻生本为国,重气不关私。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
“好,好诗,好歌!”
左彣忍不住连道三声好字,仰头灌下雪泥酒,酒水顺颊而下,打湿了衣襟,恨不得拔剑起舞,以助雅兴。
何濡斜着眼,故意捉弄他,道:“风虎,你看我和七郎,谁的曲更佳?”
“这可难为我了!”左彣忙不迭的推托,道:“我是粗鄙武夫,不懂曲乐,如何敢品评两位郎君的优劣?”
“其翼妙在酣畅,小郎胜在气雄!”履霜抿嘴笑道:“依我拙见,还是小郎稍胜一筹。何郎君,婢子胡说而已,你莫要生气!”
何濡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在理,我何气之有?我吟的曲乃五胡乱华时不知哪一个戎族的民谣,自然比不过七郎的振藻文章。不过,”他顿了顿,跌足叹道:“诗虽好,却无音律相佐,仿佛食鲈鱼而无蒪羹,太过扫兴!”
履霜神思一动,悄然退了出去,再进来时也不知从宅中何处寻到一把做工精美的曲项琵琶,四弦四相,竖抱怀中,五指轻轻一挥,锵的一声,断金碎玉,荡气回肠,震的满屋皆惊。
“风哀笳弄断,雪暗马行迟。”
她轻启檀口,曼吐妙音,轻易的将所有人带到了大雪纷扬的边关古道,男儿义气,英姿勃,征衣映衬白,谁人望断天涯?
“轻生本为国,重气不关私。”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细细如私语,葱白似玉的指尖拨弄极快,听到耳中只有连绵不绝的萧杀扑面而来。慷慨赴死,重气无私,从来舍生为了家国,也为了倚门远眺的那个她。
“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
剑光映衬着眉梢,照出的是决绝的容颜和永不屈膝的信心,多少男儿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却又那么的义无反顾,勇往无前!
一曲终了,一曲复起!
绿衣青裙,冰肌玉骨,履霜的美如同江南小镇的烟雨,飘渺又多娇,可此时坐在蒲团上,怀抱琵琶,却完全变了一个人,眉目时而凌冽,时而燕婉,随着悠扬婉转的歌声,触摸着那些悲壮又惨烈的过往。
楚魏立国百年,分割天下,和平的时间不过十之一二,战争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而死亡作为战争的衍生品,常常来的突然又猛烈,无可避免,也无从躲藏。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曲终,人未散。
何濡泪如雨下,不知是想起了冤死狱中的亲人,还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洛阳城郊的那座寺庙。离开时亲手种下的将军树,现在是否已经亭亭如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