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冠自缚双手入金陵?
徐佑的脑海里突然响起阵阵惊雷,似乎从漫天乌云中扑捉到了一道微弱不可见的光,一点点,一丝丝,引诱着他去探寻乌云后的秘密。
天师道既反,孙冠为什么要冒险进入金陵城,哪怕他贵为大宗师,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除非傻子,才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可孙冠是傻子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孙冠有足够把握让安子道相信此次扬州兵乱跟天师道无关。
“他没有把握,但事已至此,他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宁玄古眼神清幽,说起孙冠,不知是有些发自内心的佩服,还是怅然若失,道:“我这位大师兄实在是百年来不世出的绝顶人物,天师道在他的手里发展到今日这等壮大的地步,连师尊也未必想得到。若是从此精研道法,不问俗世,千秋之后,定可成为天师道一代大家。可他权位熏心,恋栈世间的荣华富贵,和朝中各方势力勾连太深,难以自拔。此次扬州乱起,都明玉打着天师道的名号,尊孙冠为大圣贤师,将扬州搅的天翻地覆,以致四方震动!”
“天师道有没有可能造反?当然有可能!太子失势,主上圣心难测,孙冠和太子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会不会蛊惑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事?或许会,或许不会,当大家都在猜疑不定的时候,都明玉果真反了!”
“可奇怪的是,若天师道造反,江东二十四治,为什么只有扬州治举事了呢?就算扬州治协调不畅,率先举事,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其他州治为何还无动静?单单益州,孙冠要反,只需登高一呼,整个益州三日就将不复归楚国所有。扬、益既乱,楚将不楚,然后东西两线并进,会师金陵城下,胜算岂不是更大?”
徐佑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孙冠智深似海,真要造反,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仅仅扬州一州动荡,根本无法对楚国的国本产生威胁,时日长久,终归只是流寇罢了!”
“所以,朝堂衮衮诸公都在静等鹤鸣山的反应,因此只派了邱原统领扬州都督府的两万府州兵负责平乱。荆雍两州的十万雄兵,一边陈列边境,防止魏国趁火打劫,一边从沅江调遣水军进驻五溪,密切关注益州的动向。”
安子道不是太平天子,继位以来曾多次北伐,虽不算善战,但也称得上通晓军务,敏锐的抓住了问题的本质。都明玉反扬州,固然危害极大,但真正需要防备的是益州的孙冠,所以用邱原拖延住扬州战局,真正的主力则对益州形成合围。
不过益州自古易守难攻,真要打起来,朝廷没办法微操胜券。围而不打,是不想逼迫太甚,让孙冠铤而走险!
徐佑突然问道:“太子呢?”
“太子……”宁玄古苦笑道:“太子被禁足于东宫,非上谕不得擅自和僚属见面。”
徐佑沉默了半响,叹道:“主上还是落错了子,国难之时,幽禁太子,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楚国皇室里父子相疑,君臣离心?就算有些人本无二心,怕是也逼着要反了!”
“主上听不得劝……”
毕竟牵扯到了安子道,宁玄古不便多言,但徐佑听的明白,朝中多是有识之士,自然看得到其中的利弊,但皇帝和太子之间猜忌太深,连他们也劝不了。
无论是为了救太子,还是为了救天师道,孙冠别无选择,亲自往金陵请罪。只有如此,才能让主上释怀,让朝野安心。
徐佑由衷的道:“孙冠不愧天师之名,乱局纷扰,胜负未知,竟毅然孤身入金陵,堵住那些试图趁机将天师道赶尽杀绝的悠悠之口。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非大智大勇的人绝做不到!”
“孙冠一入金陵,许多人都松了口气,至少说明天师道并无反意,或者说孙冠审时度势,做出了对所有人都有利的决定。主上将他安置在山阳王府,抚慰有加,估计还是想借他的威名来平抑扬州的兵乱!”
徐佑刚醒来就和宁玄古聊了这么多,还没来得及问钱塘的战况,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有点不想知道。
毕竟那座城下,洒满了点点带血的梅花!
“午时了吧,不知觉有些肚饿。秋分,去准备午膳,邀其翼他们都来,我要敬真人三杯酒……哦,对了,我可以饮酒吧?”
宁玄古笑道:“百无禁忌!”
出了房门,感受着久违的阳光沐浴在身上,徐佑眯了眯眼睛,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院门跑了过来,猛的扑到怀里。
“小娘……你,你可醒了,丑奴好想你……”
“咳,咳,咳!”
徐佑咳嗽了几声,抱着纥奚丑奴,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就你淘气,小郎这几天不在,你乖不乖?”
“丑奴很乖很乖,履霜阿姊说只要丑奴乖乖的,小郎就肯定会醒的,阿姊没有骗我!”
徐佑微笑道:“你的汉话倒是一日千里,这才几天没见,履霜的名字你终于叫的对了!”
履霜这两个字念起来有些拗口,丑奴之前总是喊成女霜,听徐佑提起以前的糗事,略有些不好意思,小脑袋死死的埋进怀里,怎么逗弄也不说话了。
这是吴县属于顾允的浮曲别院,没有静苑那么大,但胜在精致。小小的三进,容纳徐佑等几十号人还是有些紧张,不过住在这里主要为了安全着想,便于防御和巡逻。
午膳早就备好了,不消片刻,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徐佑请宁玄古坐在主位,自己陪在身侧,然后左右依次是何濡、左彣、暗夭、山宗、履霜、冬至等人,劫后余生,彼此相看,颇觉得亲切。
“第一杯酒,敬老天,此次钱塘逢难,没有太偏心都明玉那个家伙!”
众人大笑,徐佑起身,将杯中酒洒于地上,秋分侍立身后,忙重新倒满,他举至胸前,道:“第二杯酒,敬诸位,不计生死救我出敌营!先干为敬!”
众人齐齐而立,仰头杯到酒干。徐佑又端起杯,对宁玄古道:“这杯酒敬宁真人!真人数次救佑于危难之际,此恩此情,佑粉身难报……”
宁玄古笑着端起酒杯,和徐佑共饮,随和亲切,普通的就跟田间的老农没什么区别。
三杯酒尽,徐佑坐了下来,凝视着晶莹剔透的玉杯。这应该是顾允珍藏的宝物,倒入酒后通体透亮,似有雾气浮动,蔚为壮观。
“钱塘……那边如何了?”
徐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众人知道他的心情,面面相觑不敢多话,还是冬至鼓起勇气,将徐佑昏迷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在徐佑吐血离开后,邱原又率兵攻城三天,最后一天双方都杀红了眼,北门洞开,几乎要突破城池,所以孤注一掷将手中的预备队全部派了上去。眼看胜利在望,突然从后面杀出来无数天师军,府州兵顿时乱了阵脚,略作抵抗就完全溃败了。
此战前前后后死了一万多人,邱原狼狈不堪的退回西陵县,麾下仅余两千多名残兵,可谓全军覆没!
经事后查明,那支如同神兵天降的天师军其实只有五百多人,他们在府州兵到达之前,偷偷出城埋伏在小曲山的溶洞群里,静等时机,终于在最恰当的时机给了邱原致命一击。
“小曲山……”
徐佑唇角溢出一丝苦笑,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刘彖费尽心思也要得到小曲山,原来是为了利用小曲山的独特地形来藏兵,可怜他自负智计,却始终未能看破这一层,现在只能后知后觉,枯坐于此,徒呼奈何?
何濡脸色也不怎么好,身为谋主,事先又有那么多的线索,可仍然陷入了绝对的被动,连自己的郞主都差点死于敌手,实在是奇耻大辱。
“钱塘失陷那夜,我心中很是奇怪,天师军那千余兵马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突袭而来?沿途那么多郡县,为何都没有察觉?直到小曲山的藏兵蜂拥而出,在快马尾后绑着树枝奔跑扬沙以制造兵马众多的假象,并藉此彻底击败了府州兵,我才真正明白,刘彖不惜用价值连城的古玉收买陆会,且多次想要逼我们让出洒金坊,并不是为了占据碧幽河的上游,也不是因为洒金坊那块地有什么稀奇,而是因为洒金坊占了小曲山的北面入口,夜里运兵的时候难以避人耳目。所以刘彖使尽了手段,甚至想用两千万钱买下洒金坊,后来见我们油盐不进,实在无法得逞,于是改从小曲山南麓运兵……”
徐佑听何濡说到这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叹道:“阴兵过境!”
“正是阴兵过境!”
何濡眼眸里透着几分被戏弄的怒火,道:“天师道最擅长这些蛊惑人心的伎俩,刘彖以阴兵过境之术吓得小曲山南麓九桥村的村民人人不安,入夜就早早安歇,哪怕听到什么动静也不敢出门窥探,谁能想到竟是天师军在暗中运兵运马?”
冬至羞惭的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俏脸直接红到了耳根,离席跪伏于地,道:“小郎曾吩咐我派人盯着阴兵过境之事,可我却粗心大意,将差事办砸了,以致这日后种种凶险。婢子罪该万死,请小郎重重责罚!”
徐佑亲手扶她起来,道:“这不是你的错!杜三省也曾查过此事,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何况以刘彖的手段,又有风门协助,不是你能够轻易对付的。总归是我们大意了,此事非一人之罪,自然谈不上责罚!”
冬至的指尖陷入掌心,隐隐的痛楚让她不时的提醒自己:别人犯错,或许还可以补救,可她主掌情报机构,一旦出错,就是灭顶之灾!为了小郎的这份信任和恩情,从今往后,哪怕再苦再累,也决不允许发生类似的事!
“是啊,七郎说的对,这不是你的失误,而是我的失误!”何濡已经恢复了平静,在他堪称传奇的人生里,当然也犯过很多错误。这没什么,没有人能够永远算无遗策,往事已矣,最重要的是,从错误里总结经验教训,保证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长此以往,犯错的几率越来越小,于是行事就会逐渐的趋于完美。
只是趋于,而不是达到!
“刘彖得到小曲山,我们以为他是为了报复洒金坊;想要得到洒金坊,我们又以为他记恨旧怨,想要报复严叔坚;等到了天旱时,大肆囤积粮草,我们又以为他是想趁机发一笔横财;甚至已经发现了刘彖和都明玉暗通款曲,却依旧没有想到天师军即将造反……这么多线索,这么多破绽,我们却犹如目盲,视而不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我们小瞧了刘彖,始终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对手!”
何濡拿起酒壶,顺着壶嘴任由美酒流淌,衣襟打湿,坦胸而坐,道:“看不起的对手却差点把我们斩尽杀绝!七郎,我们前段时间顺风顺水,实在太过自满了!”
徐佑同何濡一样,善于从失败中发现问题,却并不纠结于失败本身。世事如棋,棋差一招,也没什么好说的,至少提醒了他们,以后决不可小视任何人!
骄傲,总会付出代价!
“都明玉这次起事,不知暗中筹划了多久,草蛇灰线,皆是伏兵,动用的人力物力更是超乎想象。孟行春以卧虎司之神通广大,邱折冲以都督府之兵多将达,还不是接连败于敌手?我看咱们也不必妄自菲薄,静苑区区数十人,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大家尽心协力,成,固然喜,败,也无须悲!”
何濡和冬至先后做检讨,让大堂内的气氛十分沉重,徐佑这番话四两拨千斤,连消带打,立刻将众人的情绪又调动了起来。接着不再谈论正事,互相碰杯,开怀畅饮,压抑了这么久,今日彻底得到了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