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带着如小苒策马疾驰出了阳城,四蹄生风又跑了一个时辰,最终在一片静谧的木竹林内缓下马速。
炎炎酷暑之下,深竹林内大片阴郁,微风拂过沙沙而响,从天焦地灼中偷得了一片清凉之地。林子深处是一间木屋,木屋主人姓吴,六旬有余,人称吴老汉,许是知道今日有客人要来,吴老汉在后屋门口早已等候多时。
李廷驽马行至吴老汉跟前,翻身下马,打横抱下了如小苒。
吴老汉笑迎道,“公子来啦。”
“吴叔,劳烦您取些水来。”
吴老汉看了一眼李廷怀中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知其身虚受暑气所致,忙唤向屋内妇人去取水。
如小苒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只觉得周身虚脱,五味翻腾,一脑袋的水和面终于发酵成了一团大面驼子,将她各路的脑神经严丝合缝地堵得那是满满当当,嗡嗡作响。
李廷横抱着如小苒进了屋,吴老汉引他们去了东侧耳室,此时吴妇取来了一碗清水,李廷将如小苒安置在床榻上,喂了她几口凉水。
喝过水的如小苒眸色总算恢复了几分亮堂,有气无力地喝向李廷:“你…个浑头李,每次不害我个半死,你浑身难受是不是?!就知道今日见到你准没好事!”
“能骂人,看来还有几条命,不错不错!” 李廷咧着嘴露出两排贝壳般整齐白亮的牙齿,为他不修边幅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大男孩般的玩世不恭气。
“懒得理你,水拿来我自己喝!”
李廷将碗递给如小苒,回眸向吴老汉夫妇一礼,“吴叔吴婶,今日叨扰您二位了,明日还要劳烦吴叔送我们出阳城外郊,进入衢州边境。”
吴叔:“公子当年路过此地救了犬子,于我们有大恩,今日举手之劳,何须这般客气!”
听闻衢州,如小苒慢了半拍的面驼脑子总算清出了一条缝,惊道:“衢州?为何去衢州?”
李廷:“我们去幽州自要路过衢州。”
如小苒:“幽州?谁说我要去幽州了?”
此时吴婶取来了两套干净的粗布衣裳,含笑道:“公子请放心,马车我们都准备好了,明日一早就送两位动身,到时两位在路上扮作我们的侄儿侄女不叫人起了疑心,这两件粗布陋衣掩人耳目,还请两位不要嫌弃,明日出发前换上了。”
“还是吴婶考虑周到。”李廷接过衣服又谢一礼,吴老夫妇知李廷与小姑娘还有话要说,便不再打搅,笑着退出了耳室。
李廷刚落座,便看到如小苒瞪着铜铃般大的眸子看着他,满脑门写着:混蛋李,我有很多话要问!
他轻轻一笑,“好了,你问吧。”
如小苒起身坐正,将喝了一半的水碗搁在床榻边,又整了整褶皱的裙襦。
李廷蹙眉嗤笑起:“如大人,你这一套整完是要升堂审犯人了吗?”
如小苒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终于正色问道:“这些年你都在哪里?过得可好?”
“一开始在幽州,幽州离胡人的地界近,后来我便去了胡人的地方,交了不少朋友,草原的生活倒挺适合我。”
“你什么时候回的阳城?”
“三日前。”
“可曾回豫王府看过你爹?”
“何必回去平白受他奚落,他也正好眼不见为净。”
见到李廷眸色复杂,如小苒又说,“你毕竟是他儿子,三年未归他肯定心里寄挂你,我猜你的性子,这三年定然不曾给过家里一封书信是吧。”
李廷借着身后木桌,懒懒地用手肘往后支了上去,眸光久久盯着窗外绿油油的青蔬地,缓了一息才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如大姐,你若是不这么啰嗦,我还能多喜欢你三分。”
话尾处展出几分戏谑之意。
“嘁,谁稀得你喜欢。”
如小苒起身站到他面前,一本正经拉回他散漫的眸光,正色说,“我不会跟你去幽州,我会想办法让你尽快能回阳城。”
男人冷嗤一声,“想办法?嫁给秦邵陌就是你的办法?”
如小苒双唇紧抿。
见此,李廷一股怒焰蓦地腾出,起身对她当头呵斥:“如小苒,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要你多管什么闲事!老子回不回阳城是老子自己的事!你以为我是怕了秦邵陌?!我李廷怕过谁?一条命又能值多少钱?大不了同他打一架,打不过给他这条烂命就是了!”
这番‘破罐子破摔’的话顿时令如小苒也炸了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母亲若是还在,岂会看着你这般自我轻贱!你这次回来也就罢了,公然在侯府门前将我掳走,你这不是当众打他的脸面吗?以他的性子,还能轻易放了你吗?!三年前的事,你还想重演一遍吗?!”
“你怕他,我可不怕!”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话到嘴边,如小苒一阵酸楚直呛喉鼻,缓了足足两息才低声继续说,“我…不想你做傻事,不想你因为我丧了命,不值得!”
看着如小苒泛红的眼圈,李廷的心像是熔化了般,竟再生不起一丝气来,篡着拳头的手微微松开。
他眉间一蹙,最终猛地一把拉过身前的人,一只手紧紧搂住她腰背,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后脑勺,将人埋进了怀中。
他侧过头,贴近矮她一个头的小丫头耳边,柔声说:“三年前的乞巧节我问过你,‘你要嫁给他,还是要跟我走’。今天我再问一遍,最后一遍,问过了,我这辈子不会再问第三遍,你想好了再回答。”
“你是想嫁给他,还是肯跟我走?”
李廷说得极轻极缓,却又重又沉,一字一句温柔地送入心上人的耳边。
“李廷。”如小苒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面颊埋在了他怀中,轻轻吸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三年前我是如何回答的,现在我还是如何回答。”
李廷仿佛早就料到她的答案,眸色中没有半分吃惊,异常的平静,只在莞尔阖眸的瞬间掠过了一丝黯然,一丝很深的黯然。
静默一息,他淡淡扬起唇末,“如小鹅,你是不是把鼻涕擦我身上了?”
闻言,小丫头一怒之下将人推开,斥道:“你这一身酸臭,不知是多久没洗澡了,我鼻涕擦你身上都嫌脏!”
李廷爽朗笑起,却藏着几分苦涩,他自然舍不得主动放开她,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激她推开了自己。
他走到榻边端起方才小丫头搁下的清水碗,坐下饮了几口,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回眸肃然问道:“告诉我三年前寒月寺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小苒在木桌边寻了一处坐下,仔细捋了捋记忆,慢慢回道:“那日清晨,我刚出府没走多远,身后巷子里窜出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将我掳上了马车,堵了我的嘴,捆了我的手脚,又蒙了我的眼睛。”
“如此麻烦,是我的话就将你打晕了,莫不是那黑衣人未习过武,办这种事又是外行人?”
如小苒觉得李廷这番话听着让她有些来气,然则,仔细想想确有几分道理,不免点了点头,接着又说,
“到了寒月寺是一个老婆子将我背下了马车,她力道很大将我拽得很紧,我身上又被什么东西盖着,上山的路上遇到过几个和尚,老婆子说我是她家小姐,癫痫突发要去南院东厢休息。”
李廷:“如此你若是挣扎反抗,和尚以为你癫痫发作,也不会起疑心。”
“确实。后来他们带我进了一间屋子,又将参了迷药的酒灌给我喝,随后解开我放在床榻上,我这才看到你昏迷不醒地躺在边上,我当时也迷迷糊糊的,只看到黑衣人解了你我的衣衫,又弄乱了床榻,随后听到屋外的老婆子轻喊了声‘人来了’,然后听到了屋门匆匆阖上的声音,再后来我迷迷糊糊撑到秦邵陌进来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就说若是我真强要了,怎可能会什么都不记得。” 李廷沉凝一瞬,又说,“如此看来,这一局不像是为你我设的,更像是故意是叫秦邵陌看到,设局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如小苒拧眉回道:“若那人当时是为了不让秦邵陌娶我,现在却反倒叫他有了娶我的心思。”
提起了秦邵陌,李廷眸色渐暗,正色又问:“这些日子他对你好吗?”
“嗯。” 如小苒低低回了一声。
“你…真想嫁他?”
“嗯。”依然很低的一声,却很坚定。
见到如小苒低着脑袋,双手捏着衣角,两颊微微泛红,一副难得的乖巧害羞模样,李廷不禁心中一酸,转而冷面一哂:“真是无药可救,以后可别哭着喊着求我帮你揍他。”
闻言,如小苒淡淡一笑,“若是有一日他负了我,我也没什么好争的,自己离开便是了。”
李廷捏着拳头的手紧了紧,撇过头冷斥道:“蠢死你算了!”
两人不知不觉已是聊了许久,此时窗外天已渐黑,李廷忽而听得屋外竹叶沙沙声有些不对劲。
正要起身出屋时,吴老汉冲了进来,“公子不好了,外面好像来了不少人,我先带你们躲一躲!”
如小苒闻声也警觉立起,心想莫不是秦邵陌已经寻到了这里。
李廷:“不用躲了,那位杀伐凌冽的武阳侯既能追到这里,想是掘地三尺也要将我们挖出来。吴叔,你们在屋内不要出去!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你们!”
木屋外,天际藏青,乌云浓密。
竹叶声沙沙躁动着,十几支火把被大风吹得熊熊而燃,火光跳灼,将四周点照得一片通明。
秦哲俯身仔细看了看地上半寸深的马蹄印,伸手拈了拈土,随后起身回到他主子面前,“侯爷,马蹄痕迹很新,应该是他们没错,一路通往前面的木屋。”
秦邵陌静默坐在马背上,眸色暗似寒潭,略动了动手指,身后几十人驽马围向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