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上!”丽英端着一盆水经过,看见门外的朱元璋慌乱的差点打翻水盆。
她赶紧放下盆,双手一边在围裙上使劲的搓,一边迎了出来。
朱元璋跨进门槛,面无表情道:“去把太子妃叫来!”
太子丧礼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太子妃吕氏。太子妃忍受的丧夫之痛或许不会比自己轻,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朱元璋想和太子妃说说话。或许他们可以从共同的回忆中获得一些安慰,或许共同去回忆就可以给他们带来慰藉。
太子妃很快就出现在朱元璋的面前,尽管薄施粉黛,但依旧掩盖不了暗沉的眼圈,蜡黄的肌肤,干涩的嘴唇,和无精打采的眼神。
“拜见父皇!”太子妃伏地跪拜。
“平升!”朱元璋的口吻尽量温柔,他想弥补一些自己曾经对这个儿媳妇的苛刻。
“标儿走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面黄肌瘦,哪里像是堂堂太子妃?”
太子妃低着头,无意识的紧紧抿着嘴唇,她原本以为朱元璋又来给自己一次为国殉葬或者失去自由的机会,没想到却听到了太子在世时也听不到的柔情蜜语。
她一时无法领悟朱元璋的真实用意。
“是,父皇,儿臣……”半晌,吕氏的喉咙才发出声音,泪水泉涌而出。
“好了,别哭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标儿这一生活得有价值。”
“父皇教训的是。”吕氏用衣袖抹了抹眼泪。
“朕今日来此,别无他事,也是因为想念标儿了。你与朕说说标儿生前的事吧。朕知道的都是处理朝政的标儿,生活上的标儿,朕……一无所知。”
朱元璋缓缓摇了摇头,迟来的愧疚于事无补。
“是,父皇!”吕氏胆战心惊的慢慢开始讲述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朱标。
起初是朱标挑灯夜读,手不释卷;谨行俭用,退食自公;宽待下人,主仆情深。
朱元璋一次又一次展现的龙颜大悦使吕氏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
她开始说她和朱标刚认识的时候发生的囧事,也是她心里最甜蜜的事。
朱元璋认真的倾听,感受活生生的朱标抓耳挠腮,面红耳赤。
他的心里感觉一阵轻松,只有最平淡无奇的事才可以令人由衷的开怀大笑。
“原来西安的人不喜欢穿袜子啊!哈哈哈!朕倒是第一次听说。”
“殿下说:‘奇怪得很,秦王倒是总穿着袜子。’”
“樉儿!哈哈!他就是喜欢与众不同。别人不穿,他偏得穿。标儿有没有在你面前抱怨弟弟们不听话?”
“没有,从来没有。他说晋王和秦王小时候特别听他的话。长大之后,兄弟们各奔东西,联络少了,感情疏远了,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标儿心地善良,凡事都先检讨自己。还好有他在,樉儿和儿只听他的话,朕的话都不顶用了。”
“哪能呢,父皇?晋王和秦王都知道殿下的话就是传达父皇的意思。父皇日理万机,一些小事只得由殿下这个长兄出面了。”
“兄弟之情更胜父子之情呐!”朱元璋惭愧不已。
“殿下与王爷的感情的确很好。殿下对王爷好,王爷对殿下也好。殿下去西安的时候,秦王怕殿下长途疲惫,送给殿下一个十分昂贵又很舒适的马鞍。殿下视若珍宝,让侍卫好生保管,不许任何人碰,就连臣妾也只见过一次。”
“马鞍?”朱元璋眯起双眼,努力在他曾经与朱标的对话中搜索。
“对了,朕听标儿说过。秦王的斗鸡大赛搞得鸡犬不宁,朕本来要降罪于秦王,标儿却为弟弟求情。当时他提到过这个马鞍……这个马鞍竟有如此好吗?标儿这样珍惜它。”
“美奂绝伦,臣妾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光芒四射的东西。”
“哦?放在哪里?带朕去瞧瞧。”
“是,父皇!”
庆农在太子寝殿旁的一根廊柱后面探出脑袋东张西望,竖着耳朵聆听任何一点从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一刻钟前,他得知皇上驾到,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黑暗中的马鞍重见光明,发出最引人瞩目的光彩。
他冲进太子的寝殿,从箱子里捧出马鞍,揭开又一层又一层的锦缎,把它放在了太子的书案上。
如果皇上对太子的死因有任何一点的怀疑,如果皇上想找出暗害太子的凶手,这个马鞍就是最好的证据。
庆农一直在为自己没能为太子做些什么感到愧疚,他紧张的喘不过气来,心中默默祈祷皇上一定要来太子的寝殿。
脚步声越来越近,庆农的心跳越来越狂烈,他转过身去,靠在廊柱上,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随即,他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走向朱元璋和太子妃。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庆农伏地跪拜。
“皇上,他叫庆农,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太子妃向朱元璋介绍。
“平身!”朱元璋没有停下脚步,他已经跨进了太子的寝殿。
“庆农,你一起进来吧,把秦王送给殿下的马鞍拿出来。”太子妃道。
“回太子妃,马鞍在殿下的书案上。”庆农道。
太子妃侧了一下头表示疑惑。马鞍不是一直都收藏在箱子里吗?怎么今日会摆在太子的书案上呢?
庆农的手心微微出汗,深怕太子妃在皇上面前追根问底。
“皇上,您看,”太子妃小跑着跟进了殿内,“马鞍在太子的书案上。庆农按照太子的习惯,每月都会把马鞍放在殿下的书案上展示几天,就好像殿下还在这里一样。”
庆农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才知道太子妃的能耐。
“嗯,确实光彩夺目!”朱元璋背着双手,站在离书案一丈远的地方。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马鞍上。
远远的,它的光和马鞍的光融为一体,耀武扬威地向四面八方飞舞。
它们跳进朱元璋的眼中,深知自己可以令这个天之子也为之折服。
朱元璋慢慢靠近书案,炫目的光线使他不由自主的用一只手挡在了自己的前额上。
“皇上,阳光太强,臣妾立即把珠帘放下。”太子妃抢到窗户旁,放下了可以遮挡住一半光线的珠帘。
霸道的阳光变得温和起来,马鞍静静地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朱元璋细细的端详,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耀眼的珠宝,巧夺的天工,他看到了朱标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和他一样默默注视着马鞍。
马鞍背面的一个刀口像一条拦路虎一样闯进了朱元璋的视线。
“咦?这里被划破了?”朱元璋俯身扑到马鞍前,一只手摸着刀口。
太子妃惊慌失措,太子的宝物竟然被划破了,她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臣妾,臣妾不知道……臣妾该死!”她垂手立在朱元璋身后,不敢凑上前去。
“可惜了这上好的鹿皮……”朱元璋喃喃自语,一边用两个指头拨开白鹿皮的口子。
“咦?这金丝楠木的纹理怎么如此暗沉?”
“臣妾……不知道,庆农!”无助的太子妃忽然想起了站在门边的庆农,“殿下的马鞍怎么被划破了?”
“这个……奴才……”庆农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当然不能把红石供出来。
他一心想让皇上发现这个口子,但从来没想过要如何解释它是怎么被划破的。
朱元璋抬起一只手,示意旁人不要说话。
他把鼻子凑到这个在他看来不寻常的金丝楠木面前。
他熟悉金丝楠木的味道,他的身边没有一个地方不散发出金丝楠木的味道,他的卧榻,他的龙案,雕龙画凤的栋梁,傲睨万物的殿顶。
朱元璋吸了两口短促的气,金丝楠木的清香冲进他的鼻孔。除此之外,他还闻到了一种异味。这种味道很淡很轻,混在金丝楠木的清香中,很容易被人忽略。
他又吸了两口气,让更多伪装分子闯进他的鼻子,他要把它们揪出来,就像从芸芸大臣之中揪出一两个居心叵测之徒一样,这是出于警惕和习惯的本能。
伪装分子没有在朱元璋的鼻子里束手待毙,它们群起攻之,闯进朱元璋的大脑。
朱元璋感到一阵眩晕,紧闭双眼,低下头去,双手搭在书案上。
“皇上,皇上,怎么了?”太子妃抬起双手想要去扶朱元璋,但又怕失礼,愣愣的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朱元璋打败了伪装分子,睁开双眼,抬起头来,挺直腰板,怒视着马鞍,冷冷的说道:“朕要把它带回乾清殿!”
“是!”太子妃心慌意乱,她知道出了大事,“臣妾马上命人把马鞍送到乾清殿!”
庆农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随时等待着太子妃或者皇上的命令。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他的心激动的颤栗。
或许杀害太子的真凶依旧会平安无事的潜在黑暗的深处,但他至少尽力搅动了那一层屏障。
他的存在不就是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