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惊呼连连。
徐达奋力穿过队员,抢到朱樉身边时,朱樉已经挥杖而起,球毫不犹豫地向球门进发。只要朱元璋队再击一杖,势均力敌的节奏就将完全瓦解,朱元璋队势必拔得一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达显示出了一个杰出将领超群拔萃的能力。他接连冲开挡在他前面的三匹马,又闪避过蜂拥而至的四匹马。
最终,球离球杖只有一步之遥,球杖张开热情的怀抱扑上前去。
全场静穆。
“哐当”一声金属相撞刺耳的声音,像是平静的湖面从天而降一个巨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堆起了层层的骇浪。
另一根球杖领先一步,在徐达的球杖迎上前去的时候,它已经瞄准好原地待命的球,向后挥起,它的轨迹与徐达的球杖轨迹在同一条直线上,两杖相撞,发出了水火不容的巨大响声。
徐达的嘴角在无人觉察的时候微微上扬,眨眼之间即便恢复不苟言笑的面容。
他的球杖撞上的正是朱元璋的球杖,朱元璋快他一步得到球权,将球迅速有力地打进球门。
朱元璋神采飞扬,心满意足,想着多年以前狙击场上矫健的身手,如今却还能将比赛打得动人心魄,酣畅淋漓,怎么不是一件乐事?
最关键的是,他赢了徐达,在徐达队全力以赴的情况下。他毕竟还是如同当年一般高出徐达一筹,这让他喜不自胜。
朱元璋掉转马头,站在球门旁,远眺他的手下败将。此时此刻,他几乎忘记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他确定自己是以与球场上所有的球员平等的身份赢得了这场比赛。
一个队员瞬间而逝的诡异笑容进入他的眼帘,他笑容凝滞,以贯有的疑心探查其中的疑点。
那是神机营的张副将,他是徐达队的队员,他们队输了,他在笑什么?有人会为自己被打败而高兴吗?
朱元璋开始扫视徐达队的其他队员。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泱泱不乐,确实是一派输球的模样。
难道他刚才看错了?再看张副将,他转眼已经在唉声叹气,似乎和队友抱怨刚才抢球中出现的失误。而徐达正举着球杖训斥队员。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元璋低头沉思。
就在朱元璋抬起头的那一刻,所有猜测像退潮的水消散而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巨型图画。
徐达和他的七个队友,还有那毛色光亮的骏马纵横交错,拼出了一条腾飞的巨龙。
“恭喜皇上先得一筹!”八人异口同声。
朱元璋眉欢眼笑,乐不可支:“哈哈哈!徐达啊,徐达,真有你的,别出心裁,不落窠臼。这献龙图甚是生动!”
“皇上谬赞!”
人群中响起雷鸣的掌声和澎湃的欢呼,为了扣人心弦的比赛和毕生难得一见的献龙图。
初夏微风撩动,掠过洞穴,轻敲屋檐,黑暗里的爬虫好奇地探出惶恐的脑袋,暖巢中的雏燕躁动地挥舞笨拙的翅膀。
在狂欢的热浪之中,朱棣兴高采烈,一直挥舞小拳头,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他的父皇取得胜利赢得欢呼,他无须面对不堪的结果,保住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他的父皇还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父皇。
朱棣转头去找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孩,他满脸通红,正在不遗余力地和人群一起欢呼,仿佛这是他期待已久的结局。
“喂!”朱棣走到男孩身旁,“停一停!”男孩怔怔看着朱棣,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刚才说的话一句都不对。皇上赢了徐将军!”
“这……我……不正为皇上高兴呢吗?”男孩有些无措,重新把目光又投向赛场。
“你高兴什么?你要是下注的话,你现在要赔得光屁股了!”
“小孩下什么注?那都是大人的玩意儿。再说,徐将军不就差了一小点吗?”
“一小点也是输了……”
“哇!”一声啼哭打断了朱棣对男孩的质问。
“咦?谁在哭?”男孩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朱棣也跟了出去。
朱棣平时不愿意和女孩玩耍,讨厌她们娇里娇气,动不动就哭,还喜欢告状。他跟着男孩出去不是因为好奇,也不是因为关心,而是要继续他的质问。
一个圆脸圆身,大约三四岁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独自一人在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一丈远的地方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淹没在经久不衰的欢呼声中,朱棣奇怪男孩是怎么能听到的。
男孩走上前去,皱着眉头,咬着嘴唇,手足无措。
片刻,他好像就找到了办法,随即开始安慰小女孩:“别哭了,好吗?再哭就不好看了!你告诉哥哥,你为什么哭,还有你爹娘呢?”
“我爹在上面,”女孩指着赛场,“我娘不见了!”
“你爹在上面?”男孩挠了挠头,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望去,“噢,你爹在比赛,是吗?”女孩点了点头。
“你爹是哪一个?”
“高高的。”
“高高的?”男孩踮起脚尖看了看赛场上的球员,每一个都身材高大,英武挺拔。
“你爹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摇头。
“那你看看哪个是你爹。”男孩转向朱棣,“我们把她抬起来。”
“什么?你……”朱棣欲言又止。他是高高在上的四皇子,从来没有人会叫他抬什么女孩,更何况他还不喜欢女孩。
可是,如果他拒绝,他又怕男孩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而且毫无同情怜悯之心。
他左右为难,耷拉着脑袋,撇着步子,极不情愿地慢慢朝女孩靠近。
“快点呀!”男孩左手抓着右手腕,举到朱棣面前,让他搭着自己的手腕,做成一个“台子”。
朱棣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之他伸出了手,并且被往下拉,最后他只好蹲在地上。
“妹妹,坐上来!”男孩轻轻晃动“台子”,检验它的牢固性。
女孩歪七扭八地费了很大一番劲才坐在了朱棣和男孩手工搭的“台子”上。
现在剩下最后一步,那就是朱棣和男孩抬着女孩站起来。
女孩体重不轻,坐在摇摇欲坠的台子上,几度险些跌落下来。
她一只手使劲掐着朱棣的后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扯着男孩的衣领子。
在赛场上的景象就要出现在女孩的眼帘之时,台子坍塌,三个人像沙包一样重重落在地上,并且四仰八叉地瘫倒。
“哎哟,你怎么回事?”朱棣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我不知道,我一直抓着你的手腕啊!是你松开了我的手!”
“你胡说,你这么瘦,肯定是你没力气了!”
“我……”
“哇!爹!娘!”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别哭,别哭,哥哥会想办法的!”男孩朝击鞠场望去,“哥哥一定能……”男孩突然住了口。
朱棣也望了过去,他大声惊呼:“人呢?”
击鞠场上空无一人,四周的观众也散去了一部分,剩下的一些人还在余兴不减地谈论刚才的比赛。
女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也不敢告诉她。
男孩当机立断,他好像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办法:“别怕!你娘肯定会来找你的。就算她找不到你,我娘在坤宁宫马皇后那儿,我可以让我娘还有马皇后帮你找你娘。你看,根本没什么事儿。”
男孩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马皇后?你还想麻烦马皇后帮你找人?你是不是把马皇后当宫女了!”朱棣忍不住以燕王殿下的威严呵斥起来。
马皇后日理万机,就连他都很难见到自己的母亲。眼前这个男孩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要他的母亲来处理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嘘!别那么凶,你会吓到她的!”朱棣的怒火完全没有使男孩害怕,甚至连生气都没有,就好像他一拳打在空气里,这种不痛不痒的感觉实在难受。
他嘴巴张得老大,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唇相讥。小女孩更响亮的一声啼哭像洪水决堤一样冲向他。
“你看,你吓到她了。男人要知道怜香惜玉,她哭成这样你不心疼吗?”男孩一本正经,好像他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朱棣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朱棣虽然生性机灵,会见风使舵,可是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呀,他有必要见风使舵吗?他的气还没有消呢?怎么反倒被别人教训起来了?还有什么怜香惜玉?吵吵闹闹的女孩像苍蝇一样烦人,怎么会是香和玉?
他瞟了一眼那个女孩,披头散发,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就是他印象中那种讨人厌的样子。他又看看男孩,他正揪着一角衣袖在女孩脸上抹来抹去。
那专注的模样,忽然令他很想笑。
朱棣的兄弟姐妹或者玩伴或者下人,从来没有一个像男孩这样奇怪,好像他所有的想法都与他的相反。他认为是对的,男孩就认为是错的,他认为是好的,男孩就认为是坏的。
他突然怒气全消,不但如此,还很想认识这个理直气壮站在了他固有思维对立面的男孩。
朱棣背过身去,以难得的忍耐等待女孩停止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