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摇了摇头:“你如今在山陕督军屯田,朕何时准许你告老了?”
“臣……说将来……”傅友德发现自己的脚踩了空,即使水不深也会要了他的命。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世事瞬息万变,人会变而地不会长脚!友德,说不定你以后又不想定居怀远了。”
朱元璋似笑非笑,他的话八面玲珑,他知道傅友德无话可说。
他喜欢看臣子哑巴吃黄连的无奈,这是他一辈子和他们斗智斗勇唯一的乐趣。
再过几天就是冬至,雪花没来得及等待节令的召唤,便即浓妆艳裹,粉墨登场。
它们讨厌纯粹的本色,因此裹上灰尘、泥土和枯叶,变化成别人想象不到的样子,钻进不属于它们的地方,尽管会粉身碎骨,化为乌有。
傅友德故意避开隔壁的十醴香,走进天香楼,因为他不想让朝臣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低声下气的乞求没有换来一块微不足道的乡野之地,灰头土脸的从皇宫里出来,他觉得自己连乞丐都不如。
为什么朱元璋不肯把地赐给他?他想不通,难道赫赫战功的他连得到一块地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找了个对窗的位置坐下,独自喝了一壶闷酒。
窗外的行人匆匆而过,在雪花的百般虐待下,看起来异常艰辛。
傅友德替他们抖了抖身上的雪,他记得进天香楼前,与窗外的行人同病相怜。
今日的酒不像往常那样暖身体。他的心口寒气逼人,手脚冰凉,他又叫了一壶。
窗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他不由自主的抓起了剑。
锦衣卫!他认得他,皇上的亲军他都很熟悉。
锦衣卫在干什么?皇上派锦衣卫监视他吗?
傅友德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托着脑袋,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窗外。
锦衣卫身后又走过一个人,他朝窗户里望了一眼。
傅友德看到了熟悉的眼神,像防贼一样的眼神。
这眼神令他憎恶,比什么拒绝的话都令他气恼,他提着剑,走出大门。
锦衣卫还没有消失在马路尽头,傅友德在雪花的武装下跟了上去。
锦衣卫躲躲闪闪,东张西望,好像害怕别人发现,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傅友德更加确定这个人是皇上派来的监视他的。
他前脚才出皇宫,锦衣卫就跟了出来,不是跟踪他,那是跟踪谁?
最重要的是傅友德自认为了解朱元璋,既然朱元璋对他请赐田地的事起了疑心,就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锦衣卫七拐八弯出了城,傅友德犯了嘀咕:或许皇上不赐他怀远田不能得出皇上对他起了疑心的结论。
那盘龙腾云驾雾是他和中寒道长的秘密,就连常常拜访禹王宫的知府都不知道,远在应天的朱元璋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锦衣卫不见了踪影。
傅友德又加快了脚步。
变化是引起好奇心最好的手段,而好奇心又加重了他的疑心。
刚才他对皇上一点点小小的宽容立即消失无踪。
锦衣卫消失的地方是一个村口,村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鸡鸣和犬吠。
傅友德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村子,锦衣卫难道不是来监视他的?
他被自己的犹疑不定弄得心烦气躁,这哪里还是七战七胜,果敢决断的傅友德?都是朱元璋干的好事,锦衣卫搅得人心惶惶。
傅友德潜入村中,户户家门紧闭。他绕着他们的外墙,沿着泥土小径向前摸索。
一户宅子大门敞开,他朝里望了一眼。
一个穿着蒙古长袍的女子正在院中翩翩起舞。
这里怎么会有蒙古人?他机警的勘查本能促使他停住了脚步。
女子身材婀娜多姿,扭动之下更显妩媚。
傅友德还没有看见她的脸。
尽管蒙古女子在傅友德粗糙的审美中比汉人女子差了许多,他忽然愿意相信这灵动的身体一定会有一张脱俗的脸。
在等着女子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一只脚情不自禁跨进了门槛里。
女子猛然转过身来,并非优雅地在舞蹈的带动下,只是因为她听到了异响。
果然是一张美丽的脸庞,淡淡的哀伤和些许苍白不但没有为她的容貌减色,反而增添了几分飘逸。
女子愣住了。那不是看到陌生人的反应。她认得傅友德!
傅友德也愣住了,他也记得这张脸,很模糊,但确实是同一张脸。
女子的身体又开始扭动,她的脸比身体扭曲的更厉害。
“啊!”一声尖叫,女子转身跌跌撞撞冲进屋里。
傅友德收回了侵入主人宅子的那只脚。
他不是想跑,只是未知让他不安,他必须结果该死的未知,这是一个将领的大忌。
在傅友德做到知己知彼之前,蒙古女子已经冲出屋来,手里提着一把剑,身后跟着一个汉人妇女。
蒙古女子歇斯底里冲到他的面前,挥剑乱砍一通,毫无章法,一看就是一个不会使剑的人。
傅友德轻轻往后跃出一小步,避开蒙古女子的猛烈进攻。
“姑娘,不要啊,姑娘!”汉人妇女想要上前抱住蒙古女子,又忌惮她手中的剑,只能在一旁干嚎。
“哐当!”蒙古女子一剑砍在墙上。
力道在石墙的反推下,又回到了蒙古女子的手上,逼着她松开了手。剑掉在地上。
汉人妇女眼尖手快,往蒙古女子身上猛扑,从背后环抱住她。
蒙古女子纤弱的身子像枝条被压弯一样蜷在汉人妇女宽阔的怀抱中。
里屋的门边出现了一个好奇的男孩,这一幕从来没有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出现,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就是你!禽兽不如的东西!”汉人妇女伸出一只胳膊,像火铳一样架在蒙古女子的肩膀上,直指傅友德。
傅友德横眉怒目,拔出剑,凌厉的剑光划过院子。
“怎么,你还要杀人啊,颍国公?”汉人妇女一声冷笑,完全没有把傅友德放在眼里。
她转过头去,对着屋门边的小男孩说道,“小宝,你爹要杀你娘了!”
“爹!爹!”小男孩甩着手臂欢快地跑向傅友德,不是要阻止“爹杀娘”的恶行,而是因为有人告诉过他,“叫爹”就会有很多很多的纸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