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期短暂的欢愉,少年时期无奈的颠沛流离,现在的形影相吊,观音奴为自己的命运多舛悲哀过,可是现在,她连悲伤的权利也将丧失。
她很快就要随朱樉一起长眠于冰冷的地下。
死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殉葬却是奇耻大辱。
她为什么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殉葬?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安排她该怎么活,甚至安排她怎么死?
她为什么连在这个世界上喘气的自由都没有?难道她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要成为别人的附属品吗?
观音奴弯腰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扔进池子中。
跳跃的波纹欣喜地一圈一圈向外游动,虽然不知道更远的地方有什么在等待着它们,可是它们总是看得到希望。
“唉!”观音奴长叹了一口气,掏出挂在腰间的一把弯刀,这是她的哥哥在她出嫁前托人送来的一把蒙古刀。
这把刀刀长六寸,精美的刀鞘和刀柄很容易让人忽略它的凶险。
刀柄是用蒙古狼的骨头制成,镶有一颗来自戈壁荒漠的心形筋脉石,上面清晰的脉络像奔流着新鲜的血液。
观音奴知道她的哥哥用心良苦,希望自己的心永远陪着妹妹,也希望妹妹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草原上自由自在的血液。
观音奴轻柔的抚摸着这把刀,除了她的孩子,这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
她不想让它和她一起深埋在黑暗之中。
她的生命无足轻重,可是自由不能死亡。
观音奴站起身来,慢慢靠近池边。面前的这潭池水是她想到的这把刀的最好去处。
池水虽深,却清澈见底。阳光轻柔地穿过水面,照射在池里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有一天它被一个有缘人发现,终究自由还会在人间飘荡。
“王妃!”一个急促又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到了观音奴的身后。
观音奴惊恐地紧紧抓着弯刀,转过身来:“你,你是谁?”
“在下是燕王的随从。”红石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因为观音奴再往后踏一步就会落入池中,“王妃,别动!小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观音奴满脸怒容。
“在下,在下碰巧经过。王妃,不可轻生啊!”
“轻生?”观音奴一愣,“你们汉人说‘轻生’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不经思考,轻易就丢掉了自己的性命。这样做很不应该……发肤受自父母,你不能想死就死,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有几百句古训溜到红石的嘴边,他不知道一个蒙古人能理解多少汉人的文化,最终将最简单易懂的话脱口而出。
“如果别人想让我死呢?”观音奴的目光灼灼地盯着红石,她想看看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汉人怎么自圆其说。
“那看是什么原因了,如果你是个坏人,你就该死。如果你没做错什么事,没有人可以剥夺你活着的权利。你先走过来!”红石道。
观音奴没有移动脚步,她恨恨地说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忠有愚忠,孝有愚孝,仁有假仁,义有假义。惟变所出,万变不从。以书为御者,不尽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红石喘了一大口气。
观音奴迷茫的眼神告诉他,她听不懂他的话,他只好做出了一句简单的总结:“总之,话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是说可以不听君之言吗?”观音奴的语调里充满了不信任。
“可以!”红石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是造反!”观音奴像小蝌蚪一样的蒙古人特有的内眼睑变成了两把愤怒的弯刀。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发出了怒吼,对吃人的君王,对不公的命运。
“造谁的反?皇上?皇上也是造了前朝皇上的反,才当上了皇上。造反并不一定是十恶不赦,它只是君王的武器。”红石振振有词。
“你是说我们也可以造反?”观音奴的愤怒渐渐消散,开始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好像很坚决的要把从泥潭里拉出来。
红石又一次肯定的点了点头。
观音奴不由自主地向红石走近了两步,她的喉咙咕噜了两下,最终咽下了激动的话,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要我殉葬。”
“殉葬?”红石恍然大悟,他一心担忧站在池子边的观音奴自尽,竟然没想到她要被殉葬,
“王妃,你别急!我们可以想办法。”
“造反?”观音奴眼里闪着跳跃的光。
红石摇了摇头。观音奴失望地垂下眼皮。
“狸猫换太子!王妃,这才是解决现在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
红石激动得声音变了调,这是他刚刚想出来的办法,他为自己能让这个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活下去而心潮澎湃。
“什么意思?”观音奴的眼里又燃起了一点希望。
“用一个死人代替您殉葬!”红石耐心地解释。
“用死人代替?这,这行得通吗?”观音奴声音发抖,无意识地向通往水池的石径望了望。
“王妃,在下会替您安排,您不用担心,请回房吧!”红石说完便朝石径走去。
圆殿前面的承运殿人头攒动。
窠拱攒顶上的金边螭蟠死气沉沉地俯视着众人,乌黑的挽联像夜幕一样笼罩着大殿,白色的纸花沉闷的摇头晃脑,蜡烛不间歇的流着一行行白色的泪。
亲属们披麻戴孝,有的在为朱樉焚香祷告,有的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红石找到了朱樉的长子秦隐王朱尚炳。
“世子,在下有事相告,还请借一步说话。”红石艰难的把自己的声音传到朱尚炳的耳朵里。
“阁下是?”朱尚炳转头瞄了一眼红石,又转过身去摆放被碰乱的白花。
他双眼红肿,脸色憔悴,是秦王府里最忙最累的一个人。
“王妃的朋友。”红石希望提起王妃,可以尽快吸引朱尚炳的注意。
“母妃?”朱尚炳果然停下了手中的事。
“世子,请跟在下来。”
红石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走出承运殿,来到了西侧的廊房。朱尚炳紧跟其后。
“世子,你的母妃要为你的父王殉葬,世子打算怎么办?”
红石打量着这个身材高大,外表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世子。
“这是皇爷爷的圣旨,我们还能怎么办?”朱尚炳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他一向遵规蹈矩,从未有过逾越祖制的念头。
“世子想救王妃吗?”红石问道。
朱尚炳愕然地望着他。
“你的母妃十月怀胎生下了你,又辛苦地养育了你,你如今就不想救她的性命?”
红石试图以真情激起朱尚炳反抗的意愿。
“我想!可是……”一片乌云遮住了朱尚炳还没来得及发光的眼睛。
“只要你想就行了,照着在下说的话去做!”红石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你到底是谁?和母妃有什么关系?”朱尚炳担心自己落入他人的圈套,这是身为一个皇家子嗣生存的本能。
“在下是王妃的朋友,你可以到王妃的房中去问她。”红石坦然一笑。
朱尚炳低下头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红石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清了清嗓子。
“首先,你找一处空宅子,把你母妃藏起来。第二,找一具女子的尸体放在你母妃的房间。第三,抬殉葬妃子以及殉葬宫女尸体的下人必须到王府外面找。第四,世子亲自负责指挥下人抬尸体。最后,尸体入棺后,世子必须守着棺椁,以防有人开棺。如果有人要开棺,世子就以“大不敬”为由拒绝开棺。这几点世子都听明白了吗?”
“这……”真真切切的行事步骤摆在面前,朱尚炳又开始不知所措。
违抗圣旨会惹来杀身之祸,更重要的是,二十多年来他画圆用规,画方用矩,他怎么能瞬间跳脱得出为自己画好的规矩呢?
他蜡黄的脸急得发青,汗水趁人之危,浸湿了他的衣裳。
“皇上并不想让你的母妃死,所以你不用怕。”
红石没有时间等待朱尚炳攻克心中的障碍,他知道这将会是一段漫长无比的岁月。
他只好连哄带骗:“你的舅舅王保保被皇上称为‘奇男子’,皇上一生都想让你舅舅为自己效力。因此,他才将你的母妃嫁给你的父王。皇上自然对你母妃非常敬重,他怎么舍得让你母妃殉葬?可是他不能单独为你的母妃下这道免殉葬的圣旨,他得顾全天下,不能乱了祖制。”
朱尚炳眼前一亮,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个?
他紧张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仿佛看见自己抬起了一条腿,准备走上独木桥。
红石心中欣喜,虽然眼前这个朱尚炳迂腐古板,可是他心中善良,特别容易动感情,劝说他偷梁换柱也并非难事。
“皇上不想让王妃死,可他也不能和你们开这个口,他是长辈,是君王……”
“我知道,我知道!”朱尚炳的眼睛左右飞速转动,“我要救母妃,我一定能救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