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自己在佛门修身养性二十年,不会再为凡尘俗事动容。在农青云出现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再修行二十年恐怕也达不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境界。”
过往深深刻在知因的五脏六腑里,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中。
他分不清那种刻骨铭心是恨,还是悔,只觉得痛心入骨,锥心泣血。
他曾经将它们隐藏起来,欺骗自己它们不复存在,其实这只是徒劳。
“知因,这辈子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释沙竹问道。
“女儿!”知因毫不迟疑地回答。
“知因,二十多年来,你从没有向我透露过半点往事,但是你却请求过我帮你找你的女儿。可见你的女儿比什么都重要,比曾经的仇恨,比神农宫的敌人重要的多。这许多年来,我们势单力薄,一无所获。如今农青云来了,他是天下第一帮派神农宫的宫主,交友广阔,耳目众多,对于寻人来说自然是非常有利……”
知因的眼神渐渐茫然起来。
释沙竹说的不错,不过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没有想过要在人前带上一个假面具,为了某一个目的两面三刀。
这些年来他一味怯懦逃避,醉生梦死麻痹自己。他重重的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恨自己,他早该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为了他的女儿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他会帮我找女儿?”知因快步走到释沙竹身旁坐下,眼神惶恐不安,又充满希冀,像是溺水的人获得了一线渺茫的生机。
农青云的到来和重提往事的痛苦已经在他心中模糊,此刻他只是担心美好的憧憬又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我听你刚才提到神农鞭?你说它是神农宫镇宫之宝。神农宫的宫主丢失了神农鞭,必然心焦似火。你可以用神农鞭作为筹码,与他周旋。”
释沙竹用灵活的手指轮番敲击桌面,盘算着最深谋远虑的交易。
“神农鞭不在我手里。”知因摇摇头。
“不在你手里?”释沙竹目不转睛望着知因,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破绽,然而很快他就将目光移开,喃喃自语道,“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玉露死了之后,我把它丢进了深山里。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不但没救了玉露的性命 还害死了她。”
“丢进了深山,哪座山?”释沙竹原本惬意敲击桌面的五指握成一团。
“就是这座山,象山。”
“哦!应该还在……”释沙竹站起身在屋中踱步。
“这么多年了,恐怕早被野兽叼走了,或者埋在不知道多深的地方。”
“这样吧,你与他周旋,骗骗那农青云,等他帮你找到了你的女儿再说。”
知因点了点头。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一夜之间,二十年前的一切又回到了他的生活里。他不仅仅要寻找他的女儿,他还要利用神农鞭解开他一直以来不敢触碰,却又如鲠在喉的谜团:当年黎玉露为什么会突然中毒?
等到释沙竹从方丈室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隐藏了它的最后一线余晖。黑夜像一张巨大的幕布盖在大地上,月亮微弱的光亮只能苟延残喘。
海会寺比白日更加的凄寂,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农青云迎了上去,似枯苗望雨一般等待释沙竹开口给他带来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农宫主,知因禅师答应见你了。”释沙竹满面春风。
“多谢释贤弟,日后定当重谢!”农青云欣喜若狂,贪婪地透过门缝张望,仿佛巨大的宝藏已垂手可得。
“进去吧!”释沙竹侧身让出一条更宽广的路。
农铁舒走了过来:“我和农宫主一起进去吧!”
释沙竹伸臂挡住:“不行,知因只见农宫主一人。”
“你在外面等着!”农青云笑容可掬,“禅师可能是故人,我们有很多话要叙叙。”
农青云小心翼翼推开门。
知因坐在桌子旁,目不斜视,眼中暗淡的光彩映照出他所有黯然的愁绪。
农青云的笑容渐渐僵固,有一瞬间他想夺门而出,但最终他又露出泛黄的牙齿,转身关上门,义无反顾走近知因。
“大师兄,好久不见……这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竟藏在了这偏远的海会寺。”他垂下眼帘,在大师兄面前战战兢兢一如从前。
知因一言不发,任凭令人窘迫的气氛在屋中蔓延。
农青云没有打破沉默,在大师兄开口之前他不敢再说第二句话。
遥远的过去静静在方丈室中流淌,黑暗的记忆啃噬着两颗重逢的心。
师父、三师弟,还有那时的神农宫簇拥呈现,掺杂着悲与喜,哭与笑,恨与爱。
二十年的风霜在两人的眉宇之间、鬓角和身形上都留下了浓重的痕迹,不过这些痕迹相对于他们彼此铭刻在心中的印记而言实在微不足道。
“师弟,你来海会寺找我有什么事?”知因终于开了口,平静的像是一口枯井。
“我……大师兄,没想到你还肯见我。”农青云的眼睛几乎涌出泪水。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过去的都过去了。”
“大师兄,你在海会寺二十年修行佛法,境界超然,不是我们凡夫俗子可以比的。”
“师弟,你我不用讨论佛法了,有事就直说吧。”
“嗯,大师兄。这二十年来,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诲,不敢有一日懈怠,竭尽全力执掌神农宫,神农宫还算是一直保持着在江湖上的地位。可是……我们长期遭受到其他帮派的威胁和挑衅,我恐怕……我不敢和师父比,只求神农宫不要在我手上一日不如一日。”
农青云不知不觉流露出乞求的眼神,为接下来的话做好充足的铺垫。
知因心中嘲笑他的无耻,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在农青云说出他的目的之前,知因决定冷眼旁观。
农青云咽了一下口水,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用琢磨就可以从那些被知因不经意吐出的字眼和他漠然的眼神中断定他恨他,无比强烈,毫无还转的余地。
不过,忍受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从他立下志向的那一天起,所有困难都成了他不能抛开的密友。
农青云又重新找回了自信和笃定:“那些畜牲敢轻视我们神农宫完全是因为我们失去了镇宫之宝神农鞭!”
当“神农鞭”三个字被脱口而出时,农青云察觉知因一直平静的神色有了一点不易让人觉察的变化。
他继续把刀插得更深,“大师兄,二十年前你离开了神农宫,神农鞭也失踪了,是不是你带走了神农鞭?”
“我没有带走神农鞭。”知因故意垂下眼帘,回避农青云的目光。
善于察言观色的农青云心花怒放,狂喜和害怕把握不住的恐慌交织在他的心中碰撞。
他已有八成把握,神农鞭在农青山的身上。他要怎样进一步努力才能确保得到神农鞭?他打算再一次以情动人。
“大师兄,”农青云的眼眶红了,“我们神农宫没有了神农鞭就像人没有了灵魂,是一个空壳。宫外对我们的威胁不说,宫内弟子也不能齐心团结,稍微有能力的人都想争得宫主之位。不,我看他们现在就想取代我!我不当这个宫主无所谓,我只是怕神农宫大乱,敌人趁虚而入,神农宫上千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唉!师弟,我已是身外人了,我无能为力。”
“大师兄,你可曾得知过神农鞭的消息?”
“从未有过。”知因的回答还是那么简练。
农青云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心中揣摩单刀直入的策略已经失败,必须另辟蹊径。
“不说那些了!大师兄中秋给神农宫送去一份茶叶,想必是想念师弟和神农宫了吧?”
“茶叶?”知因不知道农青云又在耍什么诡计。农青云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份他特地从神农宫带出来的海会茶:“大师兄送去的茶叶,我们都没舍得喝。”
知因皱着眉头,说道:“你这是新茶,不是我这山上产的。这山已经有两三年不产茶叶了。”
农青云大吃一惊,道:“这不是海会茶?”
“不是。”
“这……送茶来的人说是海会寺送来的海会茶。有人在背后搞鬼!大师兄,这茶有剧毒!”
“剧毒?”
“嗯,百草丹都解不了这毒。还好我研制出了比百草丹具有更强解毒能力的解药,否则神农宫要死好几个弟子!大师兄,神农宫现在处在危难之中,大师兄一定要帮师弟的忙!”
“怎么帮?”
“求大师兄回到神农宫,和师弟一起主持神农宫。”
“不,你是神农宫的宫主,我没有资格,也不想当此重任。”
“大师兄对神农宫,对我还存怨恨吗?”
“佛说,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来怨恨?”
“大师兄!”农青云突然在农青山面前下跪,“对于过去神农宫对大师兄造成的伤害,师弟给大师兄磕头谢罪!”他“咚咚咚”掏尽肺腑磕下三个响头,抬眼之时看见农青山有些许动容,趁热打铁道:“求大师兄帮助神农宫渡过难关!”
农青山不再言语,毫无表情的面庞之下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