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打算弄明白这个问题,或许这样会激怒皇爷爷,但他始终得知道答案。
“皇爷爷……”朱允炆抿了抿嘴唇,试图让那些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听起来更加温和一些。
“胡惟庸和蓝玉自持有功,恣意狂妄,犯下许多过失,于江山不利,于天下不利,对待他们不可心慈手软。”
“嗯,有功之臣常常被功名迷惑。”
朱元璋用手指敲了两下龙案。不管过去了多少时间,只要听到这两个名字,他总有没发泄完的恨。
“胡惟庸和蓝玉罪该万死,但是孙儿不明白……”朱允炆的手从前额上慢慢划过,想要挡住朱元璋的目光。
“为什么那么多官员也因他们两人的谋反被处死?他们可能……并无谋反之心。”
朱允炆稚嫩的脸庞开始泛红,这是他第一次和朱元璋讨论胡惟庸案与蓝玉案,也是他第一次质疑朱元璋的做法。
他担心朱元璋生他的气,但这又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身为一国之君,他必须站在他认为正义的那一方。
朱元璋看着面前这个局促但又拼命鼓足勇气的孙子,眼睛微微湿润,想起了朱标和他辩论的情形。
朱允炆和朱标多么相像。朱标也曾经站在这里,质问他为什么要把那么多官员牵连进胡惟庸案,为什么不顾仁义大开杀戒。
他怒不可遏,狠狠的训斥了朱标一顿,怨恨自己的儿子把他看作嗜血魔王,责怪朱标不懂得他的苦心。
如今,朱元璋没了怒气。朱标把对他的误解带进了坟墓,朱元璋不想再毁了他和孙子关系。
“炆儿,朕曾经叫你父王拿起一根带刺的棍子。”朱元璋吸了一下鼻子,将眼里还没涌出的泪吞进了肚子里。
“他一定都与你说了吧。他拿不起那根棍子,直到朕把棍子上的刺都削掉,他才拿得起来。胡惟庸、蓝玉,还有他们的同党就是棍子上密密麻麻的刺。”
朱允炆不敢再反驳,或许今日他没有把一些人看成是刺,来日则不然。皇爷爷自然有着比他强百倍的洞察力和经验,他又怎么可以一味坚持他不经事故的想法呢?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
朱元璋露出了笑脸,朱允炆不像朱标那样固执己见,固守仁政,不善于变通,这令他欣慰不已。
他的笑脸鼓励了朱允炆,徘徊在朱允炆嘴边的话溜了出来:“孙儿……孙儿心中还有一事不解。”
“说!知而好问,然后能才。心里不要藏着问题!”朱元璋保持着耐心。
“皇爷爷把皇位交给孙儿,叔叔们若有不服该如何是好?”朱允炆说完之后即刻低下头去。
他不想猜忌叔叔们,对亲人的不信任令他感到难堪。
可是自他被立为皇太孙以来,一切都改变了。
叔叔们和他刻意保持着距离,对他恭敬有加却又貌是心非。
他们拼命掩藏着的不服还是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之中泄露了出来,朱允炆为此惶恐不安。
朱允炆请教过他的老师们,得到了五花八门的答案,但没有一个解开他心中的困惑。
对待异心之臣,他虽不如朱元璋那样果决无情,但只要想到江山社稷被置于危境,他相信自己终究还是会狠下心来杀伐决断。
但对待亲人,如果他们也有了异心,他该如何是好?
历朝历代皇家子孙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的例子屡见不鲜,难道他也要趁早杀光有野心的叔叔或兄弟们?
朱元璋的嘴唇鼓动了几下,不仅对于朱允炆,对于他,这也是个难题。
他为此思虑过无数个夜晚,颁布下条条禁令,但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那些条条框框框得住他的子孙。
于是他转向了人心。他的子孙们可都是血脉相连的骨肉啊!
他如果连他们都不相信,那他还可以相信什么呢?
黄雀尚知衔环报恩,小儿也懂让枣推梨,他给了子孙良好的教育,他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行如禽兽,一定不会离心离德,一定不会践踏他的威严。
“朕的子孙不会自相鱼肉。只要你像你的父亲一样厚待他们,勤政爱民,做个贤明的君王,你的叔叔们会安分守己地待在他们的藩地上,他们的子子孙孙也会一直守分安命,守护着大明的疆土,推动大明的车轮。”
“而你,就是轮子的轴心,在这皇宫中坐掌天下大权,你的子子孙孙承继大统,带着藩王齐头并进。我们朱家的人,”朱元璋把头转向殿外,看着太阳投下的万缕金光,“会和和睦睦地守着这大明江山,与日同在,万世万代。”
“皇爷爷,孙儿明白了。”朱允炆不再继续追问。
朱元璋坚定的信心感染了他。
他怎么就不能把他的叔叔们当成自己的父亲,父亲岂会谋害孩子?
他和他的叔叔们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液,他们就是水和乳,一定会相交相融。
朱允炆明白了,心头的疑惑和恐惧完全出自于自己的能力不足。
他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没有上过战场,与其说他担忧雄才大略的叔叔们,不如说他惧怕无能的自己。
朱允炆豁然开朗,他的脸热的发烫,惭愧于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羞耻于自己看见别人强大而不能容,却不知该壮大自己。
他看着窥然不动的皇爷爷,他像一座山,无人可以征服的山。
他也要成为一座山,无人可以撼动的山。
从此之后,朱允炆勤学苦练,文武兼修,不再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每当看到叔叔们的目光,他不再觉得里面深藏着敌意。
他不再去想那个荒唐的“不当皇太孙”的想法。他是皇爷爷的嫡长孙,不能坏了“嫡子继承”的规矩。
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信心,他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
即使祖父不在身边,他也可以顶着天,因为他是天子!
一月之后,朱元璋颁下《世臣总录》,以历代臣子为戒,警告群臣安身立命,尽心尽职,始为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