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栋梁,所领之三晋子更是国之脊,二十余年为朝廷讨河北夷,剿山东贼,定江南,乃使国不至于立于险,为碧落之中兴之臣,熟料平李巢乱中奸计,伤重不治,因之死以国复危,使天下之人皆悲伤,特追封其为晋阳郡公,许其临终上疏,由长子杨磊嗣爵,次子烈嗣家主之位。”
寥寥数语便是朝廷杨度一生的写照,一身缟素的杨烈阴沉着脸跪接朝廷的旨意,杨烈现在想弄死面前这个死太监,皇帝无情他明白,只是皇帝这么做太过分了,父亲亡故都不放过,在这最后一道旨意中还一定要写上父亲的死因,皇帝这是在侮辱百年杨氏,看着一旁跪着失神到悲伤欲绝的大哥,杨烈第一次生出厌恶的感觉,不是因为他继承了晋阳郡公的爵位,而是因为大哥的懦弱无能让父亲遭到这样的侮辱,此刻的他明白为何父亲将杨氏全族的生死和家主之位托付给自己,杨磊就是个废物。
杨烈压着心中怒火向天使谢恩,在凤城的临时灵堂中开始陆陆续续的有官员过来拜祭,虽是临时灵堂但朝廷却没有依礼派出礼部官员主持,不过却指派了一位小皇子在洛都为杨度设了正式拜祭的灵堂,朝廷的这一举动颇为意味深长,让人摸不清头脑,而那些因为杨度病逝蠢蠢欲动的各大势力未敢轻易有动作,杨烈盯着每一个过来拜祭的人,都是些虚情假意的人,父亲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直到唱官喊道颍川章怀远携女拜时杨烈才收起了自己带着戾气的眼神,章怀远的到来引起前来祭拜的人群中的一阵骚动,章怀远并未理会众人,带着两个女儿径直走向灵前,杨烈轻轻踢了一脚旁边呆住的杨磊,杨磊回神过来看章怀远已经在灵前了,赶紧奉上三炷香,一系列的祭拜礼仪过后,章怀远走到兄弟俩面前同时轻轻拍了拍两人肩膀,“两位贤侄,杨大将军为国征战操劳半生,还请节哀顺变!”
“老太傅言重了,家父征战半生曾发下宏愿,以兵止戈还天下太平,若不能宁愿马革裹尸向天下人谢罪,如今战死沙场也算遂了他的心愿。”见杨磊诺诺不语杨烈只能站出来。
“这凤城还在战备中,不比洛都,不过我看王公贵族,门阀世家都派了人来,三日祭拜后两位贤侄还是尽快扶灵返回洛都吧。”章怀远对杨烈的回答很是满意,这杨度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至于杨磊有爵位傍身一生无忧也就是了。
杨度病逝凤城的消息传出来后那些心思诡异的人一是因为朝廷的新政革新一时没有理出头绪,正好趁杨度葬礼难得大家聚集商议该如何面对朝廷的举措;二是杨氏虽然这次损失严重,但并未失去对三晋的控制,所以没有立刻动作;三是派人过来也是想要为了打探山东战局到了什么地步好根据战况进行下一步的打算。章怀远的到来和杨度临终前的上书让这些世家豪门心中起了别样的心思,各怀鬼胎但大家的共同看法就是杨度的病逝并不会让三晋杨氏一蹶不起,杨磊空有晋阳郡公的爵位职,杨氏真正的掌权人是杨烈,杨瀚之,年纪轻轻就被推上家主之位,而无论是通政使杨毅还是南阳刺史杨舒甚或是杨氏族人居然全力支持杨烈接任杨氏家主,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回去必须和家里商量一下这个变数。
章柔凝没有这些人的心思,只是心疼的看着憔悴的杨烈,她多想上去安慰他,哪怕是静静的陪着他都行,可是不行,父亲亲自登门吊唁已经让众人惊讶不已,如果这时候自己再上前去不用想也知道会传出多少猜想和臆测。环顾人群中值得她关注的不过是裴嵘的使者长安留守参军顾信顾定奇,顾信原是裴嵘的书童,别看他文绉绉的杀起人来可是一点也不手软,自小就跟着裴嵘一路走来已经做到了四象卫的三号人物,不容小觑;徐州派系的宋博、蒙珙、陆宣,这三个人自己还算是比较了解;丹阳谢霁只带了五个随从亲自到场让人有些意外,这里虽是前线但毕竟还是宋博的地盘,这胆量着实不简单。最让自己关注却是辽东派来的使者,这男子竟面容很是精致,有些男生女相,但病恹恹面容苍白毫无血色,据说是安辽伯慕容烽的第三子慕容珏,这个人的信息太少,在他来之前只知道慕容烽有三子三女,最为出名是小儿子慕容熙和长子慕容韬,这慕容珏的现世绝对不简单,值得自己好好探究一番,看来慕容烽还留有后手。
正当章柔凝思索之时,一阵急促的行军在门外止步,众人都被吸引往门外看去,只见为首的青年将领飞身下马直奔灵堂而来,从柔言的面部扭捏害羞的表情就能判断出这人正是新上任的东郡大营的主将裴泽。裴泽看见章怀远父女三人俱在神情微微一怔,而后抱拳微微致意,章怀远满是赞赏的神色示意他先进去拜祭。裴泽恭恭敬敬的拜祭完后略过杨磊直接走到杨烈身边说道:“大兄,我听得消息后就立刻赶来过来,伯父的事你不可太伤神。”
杨烈一直阴沉的神情在裴泽下马的那一刻就舒缓开来了,“贤弟何必如此,你刚受诏令屯田东郡,这时候过来朝廷必会责怪你。”
顾信看到裴泽的突然出现急的直跺脚,小侯爷真是糊涂,朝廷那边本身对杨氏的态度就明朗,而且有刚刚被皇上任命为东郡屯田大营主将,正是圣眷正隆,这时候不顾皇命出还正大光明的出现在杨度的葬礼上,传到洛都皇上必然会对杨、裴两家的关系有所猜忌,本打算奉命替侯爷过来吊唁之后再去东郡和小侯爷见面,目前看来失算了,千算万算没想到小侯爷竟如此冲动,直接把裴氏置于险境。
裴泽其实已经看到顾信了,他也知道自己这次过来必然会对裴氏造成影响,但他不认为会把裴氏置于险境,他觉得自己的行为让裴氏立于阳光之下,毕竟对于皇帝来说冲动、真性情的人城府不深,反而会让皇帝更信任裴氏,不过自己对于近些时日与杨烈的并肩作战确实有了兄弟之情,所以自己经过思考后,觉得于情于理也应当过来,当然他是代表自己过来的与远在长安的父亲没有关系,“大兄言重了,你我兄弟无论如何我自当过来,大兄不必管我,四方来客还需你来尽心尽力。”说完有些鄙夷的看着呆滞的杨磊,他的确看不上杨磊这样,堂堂杨氏长子在此时竟如此的状态,真是辱没了杨氏的风骨,杨氏家主之位交由杨烈看来是老侯爷早就看清了杨磊的德行。
夕阳与皓月同时出现在天空之时,来来往往吊唁众人大多都已离去,杨烈与谢霁在屋中密探多时后将谢霁送出门正要进去时,从另一侧来了一驾马车两侧由两骑英武的青年护卫着缓缓走过来停在门口,马车上有范阳卢氏的族徽,杨烈很是奇怪,杨氏一族虽是与卢氏同朝为官,但近些年卢氏子弟出仕为官并不多,身居高位者更是没有再加上河北之乱卢氏已有败落的迹象,据自己所知在这两淮中为官只有章怀远的大弟子,也是徐州派系的新任庐州刺史卢晨而已,父亲与他毫无交集,而徐州派系的人均已离开这时他突然上门是何缘故?杨烈不得其解。
杨烈判断的没有错,马车中走出的人果然是卢晨,看得出神情上有些疲惫但精神还是不错的,既是来吊唁的杨烈自当接待。只听马车里传来一个慵懒俏皮的女声:“父亲可是到了?等我一下我也要下车。”
“胡闹!在车里等着,待我和你三哥、小哥拜祭完后随我前去拜见你的师祖。”卢晨没有生气只是宠溺的阻止。
马车内只回复了丧丧的语气便不再出声,卢晨满意的转身走向杨烈,说道:“庐州刺史卢晨携二子前来吊唁,烦请公子通报!”
“有劳卢公,杨烈拜谢卢公。”杨烈恭敬的拜谢。
“原来是二公子!庐州事务繁杂未能及时赶到,天色将晚,不合礼仪,还请二公子见谅。”卢晨不愧是章怀远的大弟子,这涵养素质不可同日而语。
“卢公新任庐州,日理万机,今日能够前来已是大礼,小侄怎敢责怪,请卢公入内!”
卢晨拜祭后,杨烈送三人出门时只听卢晨说道:“二公子,听闻你已接任家主之位,如今屯田魏郡,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允准?”
杨烈颇为意外,不知这卢晨想干什么,“卢公请讲,小侄若是能办到定会全力以赴。”
卢晨听完将身后两个儿子介绍给杨烈,“这是我的二子卢海叔平,幼子卢泉孟平,自幼习武有些本事,我想让他们跟随二公子,可否?”
杨烈神色一惊,立刻恢复平静,心中稍稍思考直言道:“卢公若是想让二位兄长从军为何不去徐州军中,我若没有记错卢公与淮州蒙公好像是师兄弟,而且蒙大公子目前正屯田砀郡,那里似乎更为妥帖。”
“二公子不必疑虑,家中长子卢江伯平、二子卢湖仲平已在砀郡,我出自范阳卢氏,如今河北被李巢祸乱已久,族中子弟死在李巢手中已近百人,卢氏与那李巢有不共戴天之仇,卢晨受朝廷之恩在庐州为官,我的儿子却不能躲在庐州苟活,理应为族人报仇雪恨才是。”
卢晨之语确实真情实意,不像有假,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又想不到,有些烦恼。见杨烈没有应下,卢晨低声说道:“二公子想必清楚卢氏已不同往昔,皇上继位后对世家子弟有打压之势,族中子弟近年来能出仕者屈指可数,若是二公子能够允诺,范阳卢氏必有回报。”
这就对了,这卢晨在庐州为官多年与范阳卢氏其实关系并不亲密,皇帝登基之后启用的官员将领大多偏向寒门士子,只是这世家毕竟经过数百年沉淀积累,对兵权财权的掌控不是一时间能够消除的,也只能对世家子弟打压不断,从元贞五年后几乎在官员任命上多是避开世家子弟,而范阳卢氏在前朝与严纳不和,在朝为官的卢氏子弟不是被冤杀丧命便是辞官回乡,数十年下来能有一番成就的也就是卢晨了,卢晨能够受到重用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章怀远的大弟子,又是卢氏偏支这才让皇帝放心,如今在这乱世之中正是各大家族崛起的好时机,卢氏不趁此机会翻身也许这八百年卢氏就此成为过眼云烟消失在这历史之中了。卢氏目前实力不足卢晨又被贴上了徐州宋博的标志,其他势力对他不会太友好,世家能够长存不衰主要理念是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不管何方占据优势总能保证家族荣耀,既然卢晨长子、二子已经去了砀郡,那么按照世家处事的理念让其三子、幼子择别处出仕就合情合理了,卢晨好算计,杨氏刚刚遭逢大变实力大为受损,有偷偷大笑者,有冷眼旁观者,更甚是有落井下石者,之前与父亲谋划想要迎娶章怀远二女增加杨氏的实力,现在父亲病故,章怀远虽然亲自带着女儿过来打破一些人的幻想,但短时间内迎娶是不可能的,所以杨氏目前急需支援重整旗鼓,而卢氏另辟蹊径在此刻烧杨氏冷灶无疑是雪中送炭,即便是卢晨有自己的心思,自己也不能在此刻拒绝卢氏抛出的诱惑,想到此处杨烈干脆的回道:“卢公说笑了,两位兄长愿意来小侄自是欢喜不已,只是我杨氏遭此大败,恐怕委屈了两位兄长而已。”
“二公子放心,范阳卢氏在魏郡还有些产业,卢氏上任家主已故多年,现卢氏族老抬爱,近日已定下卢晨为新任家主,若是二公子屯田有需要尽管向犬子开口便是,这是魏郡远郊山林里的一处马场,现还有战马三千匹现在转赠给二公子,虽是不多但也能解二公子一时之需。”卢晨从袖中拿出一张凭证递给杨烈。
“那就多谢卢公了,小侄奉命屯田魏郡,现下还缺少两名屯田校尉,不知二位兄长有没有兴趣,或是二位兄长有何打算,尽管向我开口。”杨烈没有犹豫直接收下马场,这一收下杨氏与卢氏之约便是定下来了,世家之间定约无需纸面之约,家主之间的约定比任何纸面之约更有效力。
“屯田校尉已是抬爱,不敢有非分之想,二公子,卢某在此谢过。卢某现要携子女去拜见恩师章老太傅,不日我便将返回庐州,至于叔平、孟平拜见恩师后便直接过来。”见约定已成,卢晨心中舒了一口气,恩师说的不错,这小子非池中之物,接任卢氏家主和卢氏族中子弟被杀都不是假的,想让儿子出仕也是真的,只是目的并没有那么单纯,一是为了卢晨的儿子们有个好前程,二是为了将来打算,至于恩师其中的深意自己还未能看清,此次借吊唁之名过来一是为了面见恩师为其解惑,二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也是自己的师妹与蒙琰的婚事而来。
送卢家父子走后,杨烈心中开始盘算今日已与谢氏达成了条件苛刻的盟约,而和卢氏的盟约让自己在河北之地得到卢氏的助力却是比远在江南的谢氏更有作用,这确实是意外之喜,现在只要三叔那里全力支持拖住长孙誉,那么在三晋和河北自己只需让慕容家低头便能够重现杨氏之威名。
裴泽不知何时出现了,裴泽见杨烈在想事情便轻轻咳一声提醒,杨烈这才从沉思中出来,见是裴泽并不意外,“敏行,怎么了?可是有事?”
“蒙琰来了,要见你,说是有重要的事情。”
“好,我这就过去。”不论自己对徐州宋博有多气愤不已,但是蒙琰能够在不惜自己的性命将父亲救出来,这份恩情自己是分得清的,在自己心里已经把徐州系和蒙琰分开来了,只要蒙琰不是迂腐之人能做朋友还是不要树敌的好,他的父亲蒙珙是新任淮州刺史,这也是皇帝故意为之,这与自己的思量和谢霁的分析都是不谋而合。徐州军看似壮大不少,但是已隐约形成了三派,庐州刺史卢晨已和自己结盟,待将来庐州一可防止谢家做大,二可关键时刻能够奇兵的效果;蒙氏父子自成一派,蒙氏是寒门出身,蒙珙此人除了章怀远从不受人左右,待日后与章柔凝成亲可用情分羁绊住他们,蒙琰一出仕便在官职上与自己平起平坐为砀郡大营主将,所以不管如何自己也不能将蒙琰变成敌人;宋博经此大败已是外强中干了,稍稍动作,徐州军便会顷刻间分崩瓦解,宋博已然是昨日黄花了。
两人一路无话,就在快到蒙琰所在的时候,突然杨烈说道:“敏行,你这次大有可能会遭到洛都的责难,你后悔吗?”
“大兄,我既然敢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裴泽很平静。
“你没有想过裴叔父吗?可能洛都会猜忌他。”
“大兄,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考虑的,但是我的选择是你。”
“弟不负兄,兄亦不负弟!”杨烈已然明白裴泽的选择。
目送杨烈进去以后,身后闪出一人说道:“将军,你真的决定了吗?如若踏出一步便很难回头了。” 那人抬头看着裴泽的背影若有所思,若是李巢的人在此处一定会认出来他,这人便是被裴泽生擒的夏宁,夏宁被擒后已做了必死的打算,谁料自己只是被软禁起来,每日供吃供喝的但却也是没人搭理,正当自己无聊到发毛的时候,裴泽的亲卫统领裴扬开始送来军中的文书让其看,再后来便是让自己对裴泽批示过的文书进行修正。他本是山东兰陵萧氏家主的长子的伴读,自幼跟随大公子读书习武有所成就被家主点为萧氏私兵副统领,李巢乱山东时,萧氏为自保家主率大部分族人南迁避难,自己在抵抗时被俘,许骏见自己有些才能便留下自己统领一部军马。文书看多了就发现裴泽不简单,所批示之处看似循规蹈矩,实则内里大有乾坤,在不温不火中便能达到自己想到的,自己着实佩服,而后裴泽亲自过来对自己劝降,其实哪有选择,萧氏在南方自己若是回去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回李巢那?更不可能有性命,投降裴泽,妥妥的三姓家奴啊,在自己犹豫之时,裴泽说道:“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乱世之中当为自己考虑,今日降了我只为活命,我也不要求你誓死效忠,日后若觉得我不是你愿意辅佐之人,大可离去,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他日离去时不要做那卖主求荣之人。”这话一出自己当即愿意归降,自那后自己的名字是宁归字朱明,是裴泽的东郡大营录事参军。
“嗯,决定了,我信他,也信我自己。”裴泽没有回头便直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