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天,吉祥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惨重的一次打击,就好像是茫然的人生好容易有了目标,自己又为这个目标做出了舍生忘死的努力,好容易目标在望了,结果人家告诉你,那只是不存在的想象。
想象个屁啊?你当我是小说家吗?就算是小说家,也不能让梦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有血有肉,充满感情吧?
吉祥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瞎子,瞎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眼睛好了,让他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当他爱上这个世界时,眼睛却又被血淋淋扡剜走了。
那不只是痛,还痛得绝望,痛得撕心裂肺!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像傻子一样,眼神感情丰富,却没有焦点,仿佛他的有的爱就在眼前的空气中。
他想起了王三,拿着棒棒糖的王三,在广场上站着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为什么人来人往他都不在意?那是因为他心之所系的那些人,不在这个世界!
吉祥想到了去死,他攀上了学校后面一座人迹难至的孤峰之巅,在猎猎的北风中独自枯坐。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因为也许他和王三不同,他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毫无留恋。
王子薇、杜天、牛眼汉子、孟蝶儿、姜斩、十叔、张兆虎……这些人也给了他亲人般的温暖,自己无故而去,他们也肯定会很伤心吧!
“叫爸爸!爸爸实现你一个愿望!”吉祥正伤心之际,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竟然是王三,正一脸笑意,温暖地看着自己。
王三能出现在这里,吉祥已经不好奇了。能让赵风不顾两位元婴加一位降临天使附身的教皇的威胁,执意要登岛寻找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是金丹期大能也不稀奇,上到这绝峰之顶,还不是要菜一碟!
吉祥一看是王三,更难过了,一把抱住王三道:“你也失去过至亲之人是吧?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我至亲至爱、不惜用生命保护的家人,竟然都是梦,别人塞给我的造梦——都是假的,虚的!但是我的记忆是真的啊!我好难过!”
王三不语,搂着吉祥的手轻拍他的后背,道:“既然叫过我爸爸,爸爸怎么也得给你做一回主。”
言讫,吉祥已经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王三把吉祥放到地上,天空云团舒卷,北方到此竟然盘旋起来,把峰顶置于风眼之中,一时风平浪静,阳光也似乎温暖起来。
“出来吧,还想让我请你吗?”王三道,眼里深邃如海,哪里有半点痴呆之色?
一道苍茫的气息应声自吉祥的身体里抽离出来,越涨越大,越长越高,直到现出全部真身,那是一头巨大如山峦一般的四足独角怪兽,看样子是一头上古的恐龙之属。
这头恐龙怪物一出现,就发出一声怒吼,搅得山巅之上,风云变色。
如此异象,立刻惊动了学院的校长,和担心新收弟子心理状态而正在学校中停留的姜斩。
二人对望一眼,钧面露骇色,立刻御空而起,直扑那处山巅之上。
这强大的威压,十足十的元婴境无疑,甚至很可能是元婴境的巅峰——这种存在,目前华夏无人能制。而且这威压的气息,十分陌生,这是哪里又冒出来的元婴期大能?
而且出现在华夏京畿重地,这等于被人把一颗没有记录在案的核弹给扔到了枕头边上,绝对是震动中外修行界的一件大事!
要知道,一旦进了元婴期,基本上就都在为离开这方世界做准备,因为他们大道的追求,在这方世界里根本容不下也得不到。
所以举世界范围之内,仅有一些文化悠久的文明,才会有心系尘世暂未离开的元婴大能,整个世界范围内,不过一掌数,无论哪一个,都在修行界里赫赫有名。
除了华夏至尊堂的孔老,扶桑的伊势成田,南方的因陀罗,剩下的就是赵风和一位身份千变万化的无名者。
至于西方教,因为走的是天使降临的路数,所有神职人员都是容器,虽然没有元婴修者,但同等元婴的战力却是最多。
然而这一位,气息磅礴,绝不是五人中的任何一人。
姜斩还有一层担心,就是他知道那气息传来的峰顶,正是爱徒吉祥此时正在散心的地方,现在那里不但爆出元婴气息,还明显带有强烈的攻击性,那么一个境界低微的小小少年,还不被压成齑粉?
那山峰离学校本就不远,平时以姜斩二人的实力,飞到峰顶也不过一个呼吸间的事,然而自己顶着愤怒的元婴威压却又是另一马事,犹如逆流而上欲跃龙门的鲤鱼,竟是十几分钟过去,路还没有走完一半。
这时京城方向又飞来数人,为首的正是一身囚服的孔老,其余也是个个都有金丹后期的修为,竟是把整个华夏还在京城的修行力量,都给惊动了。
孔老见到校长与姜斩,略一点头,一挥手,前方压力顿减,然而就在众人欲往前行之际,一个身影凭空出现,拦在了众人前行的路上!
孔老一皱眉,寒声道:“赵风,怎么?在这里你也敢和我玩横的?玩别的我玩不过你,玩横的我是你祖宗!滚开!”
赵风一脸苦笑:“你当我愿意拦在这里吗?我都快出太阳系了被人给抓了回来,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怕拼命,我是不拼命活不下去,你看着办吧!”
孔老一愣:“是那位?”
“能把我当狗使的,还能是哪位?”赵风笑得很无奈,见姜斩一脸关心的样子,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卖个好,道:“那小子没事,他太特么会认爹了,合宇宙之牛不如他一批!”
姜斩闻言不明所以,转头一看孔老,只见孔老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但也不再要求赵风让路。
这下姜斩心里有底了,又见一旁许剑正一脸严肃地眼观鼻鼻观心站着,姜斩便凑过去,问道:“那位是王三前辈?”
许剑气得要命,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的,谁也注意不到自己最好。
没想到越不想和谁说话,谁越来和自己显摆,不就是成了剑修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于是哼了一声道:“不知道!”
姜斩道:“嗯,那这么说就是王三前辈了。”
许剑不服,“我可没说是他老人家。”
“可你不是也没说不是?”姜斩笑道。
“可我也没说是!”
“你都称人家为他老人家了,显然等于是认了。”姜斩笑道。
许剑这才知道自己被人给诈出来了,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知道自己现在远远不人家对手,动手就是找不自在,干脆一转头,不再理姜斩。
姜斩又自言自语道:“唔,原来还是白钧儒一伙的……老许谢了啊!”
许剑眼睛瞪得老大,想不明白自己哪处说漏了,最终还是吭哧着挤出三个字:“谢个屁!”
姜斩哈哈大笑,他和许剑相识年少,自己爱开玩笑,这许剑却是个一本老正,所以总是整不到一起去,自己偏偏又爱逗他,以前动不动就会打上一架,却是各有胜负。
没想到自己竟然机缘巧合,成了剑修,前几天抽了个空,找这老小子打架,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提前得了消息,找了个由子溜了,今天好容易抓到本尊,自然要忙里偷乐一番。
绝峰之巅。
王三看着巨大的独角恐龙,淡淡道:“空有一身修为,色厉内荏!你是觉得我不知道你原身是什么?还是你觉得你能用谁来威胁到我?我要是想抓你走,你的个头就算大过太阳系也没有用!换个人类的形象,我们谈谈。”
独角恐龙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人的修为,这说明即使是自己修为全盛时期,也远远不是此人的对手。但是对自由的渴望,让他还抱有一丝期待,希望对方并不真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他还打算硬撑一波。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王三却已经张开五指,虚空里一捏,独角恐龙怪立刻感觉到虚空之中传来一股沛莫能御的挤压之力,一种无言的痛楚自灵魂深处渗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被活活压死,而且还丝毫没有还手的能力。
下一刻,他就被压缩到了成人大小,而且身上还多出了一件衣服,低头一看,衣服还异常熟悉,脑袋里一呆,以魇术观照自身,发现这个形象居然是自己曾经人身时现世的面貌。
他这次终于死了心,知道对方不但对自己知根知底,而且拥有着远超自己的能力——对方不但能封锁虚空,还能操控虚空,以至于自己哪怕是元婴魂体,都无法逃脱对方的掌控。
可以说,自己的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他的实力,甚至比那位传给自己烫手山芋的朋友,唯一的朋友,还要厉害很多吧。
独角怪兽老实了,不,他怂了,眼泪汪然而出,连连打躬作揖道:“上仙高抬贵手吧……我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人类,还对人类照拂有加,甚至唯一的两个弟子,都是人类,我真的不是坏人……”
“你自号为魇,不但没有伤害过人类,甚至是妖,也只有在自保时才会以恶梦来驱散他们,修行以来,从未害命。所以你本性善良,就算以今天帝国的智权公约来检验你,你的行为也挑不出来毛病。”王三道。
“那是那是。”魇感激涕零,觉得自己的命是保住了。
“那你觉得,我又是为什么把你拘出来呢?”王三笑问道。
魇立刻傻了。
他知道,自己是元婴之体,尚未合道的元婴之体!倒不是他不能便道,而是不想,因为他的道体都是现成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合道。
只不过他的道体被人监视着,一合道,身份就会泄露,到时就会被追踪而来的人发现,那时自己可就白白藏了这么多年,不但暴露了自己还活着的秘密,而且必然死路一条。
所以他必需以元婴之体借他人而存在,这就是他躲在吉祥身体里的原因。
而最可怕的还不是死,而是被人罚做兵器,永生永世受制于人,在生灵的哀嚎与血肉中穿行,那才是真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不合道,元婴之体对于很多修行界的大能来讲,也是炼制极品法宝的灵材,就像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啻一座黄金星球摆在人的面前。自己之所以一上来就摆出拼命的架式,不就是怕这个结局吗?
这可是比成为兵器更惨的结局,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可能是和自己大道归一的道体,说不定会成为什么东西,修行之术到了人类手里,炼制出的东西千奇百怪,就算把自己炼成一个会唱摇篮曲的夜壶,也不是不可能。
除此之外会不会有其它可能呢?不会了,自己的最大的价值对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只剩这个了,或许那个修行法门可以,但是自己已经都传给了别人,已经没有了。本来以为因此无事一身轻,到头来连个换命的宝贝都没有!
完了。魇知道这次是彻底完了,没想到东躲西·藏亿万年,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才选了一个愣小子为徒,眼看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没想到来的是万劫不复!
一阵悲苦自心底升起,颓然坐在地上,喃喃道:“庄子沐你个混蛋,你害死老子了啊!”
只听见王三道:“抓你的是我,可不是我的老师,你骂他作甚?”
“对不起!我不该骂您的老师……庄子沐是您的老师?!”魇的大脑有些不够用了,瞪着眼睛问。
“不然呢?你的人类身,只有我师父见过,如果我不是他的弟子,又怎么会知道你长什么模样?”王三笑道。
魇不信,庄子沐天纵之姿,都不可能有你这本事,你说你是他徒弟,骗鬼吗不是?
那这人的目的是什么?是了,一定是那套功法,可是那套功法,只能传于两人,之后印记破灭,自己已经没有了,否则刚刚就拿来换命了。
想从功法传人那里拷问出来?这个很可能!坏了,自己刚才还说自己只收了两个弟子,而且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两个弟子之一,刚刚自己又把庄子沐的名字说了出来,这不毁了吗?
于是魇指着昏睡的吉祥道:“您说笑了吧?您也看到我这弟子的水平,笨得一批,哪里收得起您这样的高徒。”
王三看他这个反应,立刻就知道了他心里的小九九,知道他是不信自己的话,想回护自己的徒弟。但是他既不揭破,也不自证,而是指着吉祥道:“我要走一遍他的梦境,一丝不差。”
“那怎么可能!”魇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心道果然,这是要从灵魂入手,剥离那套功法。
其实前一直在摇摆要不要从了眼前这个“徒孙”。如果自己能因此活命的话,他不介意用自己两个徒弟变白痴来换。
特别是庄子沐,忽悠得自己成了没身体的元婴魂魄,他自己倒跑没影了,说好带自己逍遥游的,屁!他变白痴活该!只是可惜了吉祥这傻孩子。
但是一想到就算卖了两个徒弟,自己似乎也逃不过被人炼成法宝的命运,那又何苦去牵连别人?
所以他道:“梦境里的每一个变化,都应他当时的心境与选择所决定,这种心境和选择是不可复现的,就算是他自己重走,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过程——那个梦是独一无二的!”
他说的基本是实情,所以不虞被揭破。
王三把一切都收在眼里,笑了笑道:“我不是在征求你意见,你也不用想着可以蒙我。”
说着手在吉祥头上一拂,一本古色古香的书便出现在吉祥的头上,上书《指极诀》,看得魇眼皮子一跳。
只见王三随手翻了一翻书,道:“这本书是神极的功法,那神极是元初之气所化,携上一纪的记忆传下此法。但是此法的修行者一向都是本体是无生命体的大妖怪,哪怕这个印记可以根据不同种族与人群进行语言上的自行演化,仍然不适合寿命不过区区百年的人类修行。”
说罢看着魇道:“有此功法的人,我杀了不下亿万个!在我人族传播开来,能修有所成者,亿万中无一。但是你却让他在短短的一夜之内,最难为的神魂修为上,达到了逼近神人壁垒的层次,所以我很好奇。”
“您也有好处,就是可得真正的自由!”
魇看见王三能随意翻看吉祥脑海中的《指极诀》,意识到对方的能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和想像,特别是对方提到“神极”二字,如呼吸一般自然。
要知道,“神极”可并不是普通修行者所能知晓的层次,就算从这个星球走出去的元婴强者,很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神极的存在,就算自己,也是从那个朋友那里,才得知一切,要不然也不至于跑这么远,藏到如今。
所以,这足以说明对方的层次已经高了极致,而且对方对《指极诀》传承印记的描述,竟然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竟似以经被他刊印成册在人类中发行过的模样——以他展现出来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挣扎,都无意义,想亿万年来的小心翼翼,终是沦落至此,不禁放弃了讨好的口吻,叹道:“真正的自由么?你能放我自由就已经不错了,又凭什么保我真正的自由?”
“就凭我是中神极,我的目光所及,谁敢剥夺我师祖的自由?”王三傲然道。
中神极!
魇目瞪口呆。
吉祥作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富诗韵追杀,夜里倦及,在一方山石上睡过去,然后再次回到了天壁,见到了梵音婆婆、闻鹰、玛拉依、古斯卡、亚乾……
当然,还有傲娇粘人的小萝莉,然后又重新走了一遍被耶鲁烈粗暴授以旋天术的过程……直到最后送别富诗韵,她扑上来吻他……吉祥忍不住泪水再次流了出来,并且抽咽出了声。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暖暖的猎民皮被窝里,不禁一愣,赶紧爬起举头四顾,发现仍然还在学校后山的孤峰之顶,知道自己并不在天壁,而是仍然身处于现实之中。
只见不远处的悬崖边上,背手立着一人,看背影微有熟悉,突然醒悟那是王三,突然站得那么有气势,险些认不出来。
他爬出皮被窝,小心而又熟练的卷好并捆扎整齐,然后来到王三的背后,轻声道:“谢谢你的礼物!”
王三回首一笑,道:“就这些?”
可是当吉祥确认眼前这个人可能是一位元婴大能后,他那一声叫得很顺的“爸爸”,却再也叫不出口。
王三又转身看向崖外一览千里无余的山河,道:“吉祥,你怎么看待‘贪婪’二字。”
吉祥还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高深的哲学问题,但是想了想还是认真地道:“贪好像不对,但是不贪,好像也不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废话,只得停住不再献丑。
“制贪无所进,无节毁灭由,居中平衡者,大道吾辈求。”
吉祥的咂摸半天,觉得好像和自己说的差不多,不禁嘀咕了一声,“有文采,都会做打油诗了!”
突然想到对方是已经恢复了神智的元婴强者,不禁一吐舌头。
王三却被他说笑了,又道:“你怎么看那些趁火打劫的人?”
吉祥觉得王三精神病又要犯了,懒得再去思考,凭本能答道:“当然该杀!”
王三又道:“那如果是世界末日呢,没有了趁火打劫之心的人类,还能不能存活下去?”
这句话又把吉祥问住了,只得道:“就算有世界末日,也还早着呢?”
王三纠缠原来的问题,而是顺着吉祥的话道:“为什么?核弹那么多,若是突然全炸了,不就是世界末日?”
“怎么可能会突然全炸了?下令射出核弹的人都知道这等于自杀,谁会这么傻?所以人类是有自制力管控住这个可能的——这叫恐怖平衡。”
“平衡是很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