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炮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也跟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蔑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郎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耿耿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拉一匹马,翻身上去,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腼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
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书记官,索郎泽郎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怪我不能早给索郎泽郎一个自由民身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郎泽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贱人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玛,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楼下奔忙起来,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的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干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太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脚趾。过去,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平稳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脚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春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那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炮声。也有人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诚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性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枪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食肉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干,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是打仗的炮声。炮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春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上挂满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星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他说,红色是藏人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把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逼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账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他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抵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洞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炮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炮声却日渐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其土司挟持了,强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
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店铺、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那间墙壁花花绿绿的妓院一把火烧掉。
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逼到与红色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荡。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炮声越来越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干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炮声,我的心被突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情紧紧攫住了。好久以来,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突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炮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官寨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帐篷,女人们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三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官寨。官寨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疯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迸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情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当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喊道。
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颈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父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们从不休息。
父亲说:“这些红色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父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白色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我们便继续吃酒。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色汉人燃起了大堆篝火,火苗在夜色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篝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郎泽郎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个大洞的索郎泽郎。
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红色汉人的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场。对方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我看了看母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是春天正在到来的晚上。
湿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部刮跑了。从官寨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腐败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身边缘绕。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吸。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库里的麦子、白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睡着了。
这一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零零碎碎,但却把我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梦见了。当太阳晃着眼睛时,我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里,就睡在小时候睡的那张床上。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进了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窗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天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了?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呜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处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高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枪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枪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个烟泡。
她用牛奶洗了脸,喷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红色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枪的手给汗水打湿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嘟嘟地开了。土司太太说:“儿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藏人了。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满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嘎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酒吞下了几个鸦片烟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了几个泡子,侧身在花团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父亲,母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父亲说:“傻子啊,你母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他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衣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是自杀了。
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枪握在手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爆炸声里摇晃。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
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49.尘埃落定(终)
我想,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已经升天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明亮的星星挂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躯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急。我从碎石堆里站起来,扬起的尘土把自己给呛住了。
我在废墟上弯着腰,大声咳嗽。
咳嗽声传开去,消失在野地里了。过去,在这里,不管你发出什么声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墙壁挡住,发出回声。但这回,声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侧耳倾听,没有一点声音,开炮的人看来都开走了。麦其一家,还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给埋在废墟里了。他们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坟墓里,无声无息。
我在星光下开始行走,向着西边我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多久,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起身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筒顶在了脑门上。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砰!”我喊出了一声枪响,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边哭泣,她见我睁开眼睛,便哭着说:“土司和太太都死了。”这时,新一天的太阳正红彤彤地从东方升起来。
她也和我一样,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摸到解放军的宿营地里了。
红色汉人得到两个麦其土司家的人,十分开心。他们给我们打针吃药,叫他们里边的红色藏人跟我们谈话。他们对着麦其官寨狠狠开炮,却又殷勤地对待我们。红色藏人对我们说啊说啊,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想不到这个红色藏人最后说,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位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开口了。我说:“你们红色汉人不是要消灭土司吗?”
他笑了,说:“在没有消灭以前,你可以继续当嘛。”这个红色藏人说了好多话,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实,所有这些话归结起来就是一句:在将来,哪怕只当过一天土司,跟没有当过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我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咧嘴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队伍又要出发了。
解放军把炮从马背上取下来,叫士兵扛着,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马背上。队伍向着西面透迄而去。翻过山口时,我回头看了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了看麦其土司的官寨,那里,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经消失外,并看不出多少战斗的痕迹。春天正在染绿果园和大片的麦田,在那些绿色中间,土司官寨变成了一大堆石头,低处是自身投下的阴影,高处,则辉映着阳光,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小股旋风从石堆里拔身而起,带起了许多的尘埃,在废墟合旋转。在土司们统治的河谷,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正午,处处都可以遇到这种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风,裹挟着尘埃和枯枝败叶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认为,那是麦其土司和太太的灵魂要上天去了。
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我眼中的泪水加强了闪烁的效果。这时候,我在心里叫我的亲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妈啊!”
我还叫了一声:“尔依啊!”
我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队伍拥着我翻过山梁,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留在山谷里的人还等在那里,给了我痛苦的心一些安慰。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搭在山谷里的白色帐篷。他们也发现了解放军的队伍。不知是谁向着山坡上的队伍放了几枪。我面前的两个红色士兵哼了一声,脸冲下倒在地上了,血慢慢从他们背上渗出来。好在只有一个人放枪。枪声十分孤独地在幽深的山谷里回荡。我的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队伍冲到了跟前,枪是管家放的。他提着枪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树木上,身姿像一个英雄,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打倒,结结实实地捆上了。我骑在马上,穿过帐篷,一张张脸从我马头前滑到后面去了。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我,等我走过,身后便响起了一片哭声。不一会儿,整个山谷里,都是悲伤的哭声了。
解放军听了很不好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许多多人高声欢呼。他们是穷人的队伍,天下占大多数的都是穷人,是穷人都要为天下终于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大声欢呼。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
我们继续往边界上进发了。
两天后,镇子又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条狭长的街道,平时总是尘土飞扬,这时也像镇子旁边那条小河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队伍穿过街道。那些上着的门板的铺子里面,都有眼睛在张望,就是散布梅毒的妓院也前所未有的安静,对着街道的一面,放下了粉红色窗帘。
解放军的几个大官住在了我的大房子里。他们从楼上望得见镇子的全部景象。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有新脑子的人,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我对他们说我要死了。
他们说,不,你这样的人跟得上时代。
而我觉得死和跟不跟得上时代是两码事情。
他们说,你会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好朋友。你在这里从事建设,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在每一个地方都建起这样漂亮的镇子。最大的军官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当然,没有鸦片和妓院了,你的镇子也有要改造的地方,你这个人也有需要改造的地方。”
我笑了。
军官抓起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会当上麦其土司,将来,革命形势发展了,没有土司了,也会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但我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看见麦其土司的精灵已经变成一股旋风飞到天上,剩下的尘埃落下来,融入大地。我的时候就要到了。我当了一辈子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
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
书记官坐在他的屋子里,奋笔疾书。在楼下,有一株菩提树是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亲手栽下的,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了。我想,再回来的话,我认得的可能就只有这棵树了。
从北方传来了茸贡土司全军覆灭的消息。
这消息在我心上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因为在这之前,麦其土司也一样灰飞烟灭了。一天,红色汉人们集中地把土司们的消息传递给我,他们要我猜猜拉雪巴土司怎么样了,我说:“我的朋友他会投降。”
“对,”那个和气的解放军军官说,“他为别的土司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而我的看法是,拉雪巴土司知道自己是一个弱小的土司,所以,他就投降了。当年,我给他一点压力就叫他弯下了膝盖,而不像汪波土司一次又一次拼命反抗。但出乎意料的是,汪波土司也投降了。可笑的是,他以为土司制度还会永远存在,所以,便趁机占据了一些别的土司的地盘。其中,就有已不存在的麦其土司的许多地盘。
听到这个消息,我禁不住笑了,说:“还不如把塔娜抢去实在一些。”
红色汉人也同意我的看法。
“就是那个最漂亮的塔娜?”其中一个军官问。看看吧,我妻子的美名传到了多少人的耳朵里,就连纯洁的红色汉人也知道池的名字了。
“是的,那个美丽的女人是我不忠的妻子。”我的话使这些严肃的人也笑了。
塔娜要是知道汪波土司投降了,可能会去投奔他,重续旧情,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挡住她了。在茸贡土司领地上得胜的部队正从北方的草原源源开来,在我的镇子上,和从东南方过来消灭了麦其土司的部队会师了。这一带,已经没有与他们为敌的土司了。茸贡土司的抵抗十分坚决,只有很少的人活着落在了对方手里。活着的人都被反绑着双手带到这里来了。
在这些人中间,我看到了黄师爷和塔娜。
我指给解放军:“那个女人就是我妻子。”
他们就把塔娜还给了我,但他们不大相信名声很响的漂亮女人会是这副样子。我叫桑吉卓玛把她脸上的尘土、血迹和泪痕洗干净了,再换上光鲜的衣服,她的光彩立即就把这些军人的眼睛照亮了。现在,我们夫妻又在一起了,和几个腰别手枪,声音洪亮的军官站在一起,看着队伍从我们面前开进镇子里去。而打败了麦其土司的队伍在镇子上唱着歌,排着队等待他们。这个春天的镇子十分寂寞,街道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现在,队伍开到镇子上就停了下来,踏步唱歌,这些穿黄衣服的K把街上的绿色全部淹没了,使春天的镇子染上了秋天的色调。
我还想救黄师爷。
我一开口,解放军军官就笑着问我:“为什么?”
“他是我的师爷。”
“不,”军官说,“这些人是人民的真正敌人。”
结果,黄师爷给一枪崩在河滩上了。我去看了他,枪弹把他的上半个脑袋都打飞了,只剩下一张嘴巴咬了满口的沙子。他的身边,还趴着几具白色汉人的尸体。
晚上,塔娜和我睡在一起,她问我是什么时候投降的。当她知道我没有投降,而是糊里糊涂被活捉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就落在了我脸上,她说:“傻子啊,每次你都叫我伤了你,又叫我觉得你可爱。”
她真诚的语气打动了我,但我还是直直地躺着,没有任何举动。后来,她问我是不是真不怕死。我刚要回答,她又把指头竖在我的嘴前,说:“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吧。”
我好好想了想,又使劲想了想,结论是我真的不怕。
于是,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天哪,我又爱你了。”她的身子开始发烫了。这天晚上,我又要了她。疯狂地要了她。过后,我问她是不是有梅毒,她咯咯地笑了,说:“傻子啊,我不是问过你了吗?”
“可你只问了我伯不怕死。”
我美丽的太太她说:“死都不怕还怕梅毒吗?”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我问塔娜,她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回答是不知道。她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明天。”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然后,又笑了起来。
这时,曙光已经穿过窗棂,落在了床前。她说:“那还要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来,我们多睡一会儿吧。”
我们就背靠着背,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睡着了。我连个梦都没有做。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镇子周围越来越深的春天的色调,便看到麦其家的仇人,那个店主,正抱着一坛酒穿过镇子向这里走来。看来,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我对妻子说:“塔娜呀,你到房顶上看看镇子上人们在干些什么吧。”
她说:“傻子呀,你的要求总是那么荒唐,但你的语调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我就上房顶替你去看看吧。”
我重新回到屋子里,坐下不久,就响起了敲门声。
是我的命来敲门了。
敲门声不慌不忙,看来,我的店主朋友并没有因为弟弟从杀手摇身一变成为红色藏人就趾高气扬,他还能谨守红色汉人没来以前的规矩。门虚掩着,他还是一下又一下不慌不忙地敲着直到我叫进来,他才抱着一坛子酒进来了。他一只手抱着酒坛,一只手放在长袍的前襟底下,说:“少爷,我给你送酒来了。”
我说:“放下吧,你不是来送酒的,你是杀我来了。”
他手一松,那坛酒就跌在地上,粉碎了。
屋子里立即就充满了酒香,可真是一坛好酒啊。我说:“你的弟弟是红色藏人了,红色藏人是不能随便杀人的,复仇的任务落到你头上了。”
他哑着嗓子说:“这是我最好的酒,我想好好请你喝一顿酒。”
我说:“来不及了,我的妻子马上就要下来,你该动手了。”
他便把另一只手从长袍的前襟下拿出来,手里是一把亮晃晃的刀子,他苍白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水,向我逼了过来。
我说:“等等。”自己爬到床上躺下来,这才对他说,“来吧。”
等他举起了刀子,我又一次说:“等等。”
他问我要干什么,我想说酒真香,说出口来却是:“你叫什么?你的家族姓什么?”
是的,我知道他们两兄弟是我们麦其家的仇人,但却忘了他们家族的姓氏了。我的这句话把这个人深深地伤害了。本来,他对我说不上有什么仇恨,但这句话,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里燃了起来,而满屋子弥漫的酒香几乎使我昏昏欲睡了。刀子,锋利的刀子,像一块冰,扎进了我的肚皮。不痛,但是冰冰凉,很快,冰就开始发烫了。我听见自己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地板上,我听见店主朋友哑声对我说再见。
现在,上天啊,叫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神灵啊,我身子正在慢慢地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干燥的,正在升高;而被血打湿的那个部分正在往下陷落。这时,我听见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我想叫一声她的名字,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上天啊,如果灵魂真有轮回,叫我下一生再回到这个地方,我爱这个美丽的地方!神灵啊,我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流血的躯体,飞升起来了,直到阳光一晃,灵魂也飘散,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
血滴在地板上,是好大一汪,我在床上变冷时,血也慢慢地在地板上变成了黑夜的颜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