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
长安,大明宫,建福门城楼。
这声音让火长捏着木勺的手动作一僵,他小心地将木勺搭在铁锅边沿,探头向门扉外望了数息的工夫,不过日落西斜,一时也看不清屋外是否有晃动的人影。
火长心里嘀咕,麻烦……怕不是宫监门的那群家伙,怎么今日这么早就来换班了?莫不是顺着肉味儿来的……
火长嘴里不耐烦地咂摸了一下,向身侧一名胖胖的卫卒使了个眼色,“如果是换班的,叫他们滚,没他们的份儿……”
胖卫卒懒洋洋地起身,从身后拾了一柄佩刀简单地跨在腰间。他走到门扉前五步远,便突闻沉闷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沉沉地撞在了门扉上。
木制的木枢抵挡不住这样的冲撞,不过一弹的工夫,城楼门扉竟“咔嚓”一声轰然倒地。
对这突然变化,屋内金吾卫猝不及防,他们甚至都没看清闯入者佩戴的面甲花纹。只见从屋外窜出数道黑影,手持劲弩对着屋内的金吾卫咻咻地同时发射,立时血光四溅,五人齐齐倒底毙命。
火长这时才如梦初醒,他侥幸躲过了第一轮的射击,此刻已满面尽是同袍的血污。他知道寸弩上弦需要时间,旋即大吼一声一把端起面前铁锅,照着其中一名黑影的面门就泼了过去,以期能借此争取自己拿起武器的时间。
谁知第一排的黑影迅速矮下身去,在他们身后竟然又出现了一排手持寸弩的黑影,火长小腹和肩头登时嵌了数支黑乎乎的弩箭。
火长跪在地上,不知向屋内何处高喊一声:“快擂鼓!”
“拆掉望山就不会瞄准了吗?”一名身材魁伟的黑衣人面甲下传来一声不满的声音,他不耐烦地举起弩机扣动悬刀,正中火长的眼窝。眼球霎时爆开,溅得四周遍是血浆。
这群黑影好似一场凶狠的风暴,压制宫城城楼,竟然只用了不到五息的工夫,在长安城中能做到这样的队伍可不多……
为首的黑衣人丢掉弩机,警觉地四下一望,伸出一根食指搭在面甲嘴唇的位置,示意噤声,他转而压着步子,向城楼侧屋缓缓迈步。
黑衣人进至侧屋内,歪头看过去,视线恰与一双惊恐的眼神四目相对。
新兵身子歪在一堆竹架上。他一手紧握着一把搭好弩箭的寸弩,箭头指着黑衣人的腹心位置,另一只手则攥着一柄鼓槌,黑衣人的面甲上花纹清晰可见,状似恶鬼。新兵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骇。
新兵喘息急促,向后退去。在侧屋的尽头,立有一口戒晨鼓。火长临死前高喊的“擂鼓”,说的就是这个,现在时辰未到酉初,只要建福门传来鼓声,声传数里,宫城其余城楼必将警戒……
黑衣人面甲下展露出一抹病态的笑容,抽出一把黑鞘障刀,步步紧逼。
新兵已退无可退,他背靠在鼓上,大喊一声,食指猛地扣动悬刀,却被黑衣人轻盈地一闪身躲了过去。
黑衣人鼻孔内传来一声嗤笑,他掀开面甲,露出了柏夔的阴谲面庞。
新兵彻底绝望了,涕泪夺眶而出。
柏夔眼神冷漠,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柔和:“你还年轻,务必惜身,把鼓槌放下,不杀你……”
新兵拼命地点着头,将手中鼓槌和弩机乖乖一丢。
柏夔唇角满意地上扬了几分,脚下却陡然使力,向前猛冲。借着惯性,手中障刀狠狠地捅入那新兵的小腹。
新兵口中传来一声惨嚎,柏夔捏着新兵的下巴,望着对方血红的眸子,柏夔心中竟泛起一阵嗜血的满足感,直到对方身体支撑不住一点一点倒了下去,才将障刀拔出,任由涌出的鲜血浸濡兵士的下腹。
柏夔冷笑一声,用力甩去刀刃上沾染的鲜血,迈出侧屋,他望了眼屋角的水漏,对这个时间把控很是满意。柏夔尖利的嗓音随后在建福门城楼内响起:“建福门已陷,开门迎驾!”
他这句话的句末,还带有着浓浓的嘲讽意味以及难以言说的兴奋,因为他没想到大唐帝国的心脏门户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拿下了。
几名黑衣人得令,正要往城楼外转动绞盘,一名鬼兵忽而大步迈入,拱手道:“柏公,豆卢虞侯的二百人还未就位。”
柏夔蚕眉拧起,面色立时变得狰狞,让那鬼兵吓得后退了半步。
“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柏夔强压怒气,嘴里咒骂道:“这群禁兵油子……”
柏夔挥舞着带血的刀尖,转而吩咐:“留一队人再等一刻,如果那群狗杀材还不就位,就替他们把十六宅那边的活儿给干了……”
“目标是谁?”
柏夔神色慵懒地望了手下一眼:“穆宗皇帝五子,敬宗业已作古,除却将要被解决的那位和现今被废的漳王,还剩下谁,你不清楚?”
鬼兵抄着手,额首唱喏。
在那鬼兵转身退下前,柏夔又大声补充道:“一个不留!”
与此同时,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清凤阁外,几名龟公神色警惕地望着跟前的一名全副武装的校尉。
校尉用一把锉刀表情慵懒地磨着指甲,在校尉的身后,目之所及,沿街列队的皆是身披扎甲的军士,怕是得有两百人,队伍中一面赤红旌旗,上用篆体清晰地印有“神策”两枚大字。
这旌节好似有神奇的魔力,来往的肩舆车马,在街口远远望见后,不少直接选择掉头绕路了。
院内的鸨儿有些在意地向清凤阁顶层望了一眼。她怎么也没想到,清凤阁重新开业的第二天,竟然就遇上了这等糟心事:这几队神策军的都将——似乎是叫豆卢著吧——说什么也要找他们这里的头牌好好“聊聊”,慑于他们的兵威,鸨儿也不敢不答应。
一名龟公凑了过来,手掌挡在嘴边,悄声伏在鸨儿耳侧:“二妈妈,这现在都过去一刻的工夫了,却也不见璇玑姑娘向楼下递玉簪……”龟公顿了顿,有些担心道:“三楼也没什么动静,要不要……上去问问?”
鸨儿连忙拽住龟公的衣袖,制止道:“人家是禁军的都虞侯,带着这么多兵,哪儿能上去打扰啊?”
“可是这么多禁军围在门口,客人都不敢来了……”龟公撇了撇嘴,眼神埋怨似的向门口的校尉瞅了一眼。
鸨儿无奈地挥了挥手,叹气道:“就……再等等吧,这钱二娘也不想着赚了,只要璇玑和柳心姑娘无事就谢天谢地了……”
鸨儿忽而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望着清凤阁的顶层,龟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二妈妈,咋了?”
“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鸨儿讪讪地摇了摇头,“可能是二娘看错了吧……”
万年县,启夏门大街。
“保护颍王!”
伴着耳畔不住的马蹄交错,张翊均的那声耳语在李商隐脑中数次回响……
李商隐一点就明白。十六宅除却那些少得可怜的守坊金吾卫外,就只剩王府的护卫可以倚仗。面对鬼兵乱党,简直可以说是。
因此……王晏灼那家伙豢养的那群私兵至少可以充充人数,聊胜于无。李商隐心道,但还远远不够,用翊均兄的话说,必须尽可能地用上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
还有谁呢?
李商隐眉头蹙起,从他现在的位置,已能望见那晋昌坊高耸的大雁塔,王家府邸已然很近了!他这一路上马不停蹄,直到川流不息的启夏门大街横垣在他的面前,让他不得不勒住缰绳,放慢速度。
宵禁将至,城中百姓走商大多在往家赶,这时候长安的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二街皆是高峰。
望着来往不绝的百姓,李商隐心中泛起阵阵悲悯。
“唐将不唐……”李商隐口中默念,额前已沁出了细汗。
城中无辜的百姓还不知道,一场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巨变已在进行之中……而他,一个区区十七许的未冠,则要去阻止这一切。
去岁在洛阳,终日唯与琅琅书声相伴的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一年后的赴京科考竟会如此“坎坷”。
如果他们成功了,自己是不是得好好作一首诗来纪念一下?
或者,给那个人写一首诗?
想到此,李商隐内心又有了说不明的炽热,他终于有些明白穆庆臣选择悬梁自尽的缘由。
启夏门大街已过,李商隐又一次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