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辰初。
长安,万年县,安邑坊。
相比起其他紧挨东市的里坊,安邑坊的清晨要清净得多。因为这里大多居住的是喜好安静,又不想离闹市太远的贵人,坊间几无一间平民宅邸,在此居住的官阶最低也有正五品。
一入坊里,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便放慢了马的步速,行过坊中第一道十字街,转而朝着街巷两侧遍植苍槐的南曲行进。除却问路外,二人一路无话,皆心事重重。
张翊均数年前曾来过此坊,那时还是穆宗皇帝年间,自己尚为一贪玩好游的纨绔子。长庆三年,牛思黯进位宰相,宅邸成为了相府,一时间市民争相来此一睹府邸扩建事宜,临近各坊为之一空,他也过去凑过热闹。
二人入坊后骑行不过半刻,张翊均已扬鞭一指“前面就是牛相府了……”
李商隐顺着街巷望过去,在东南坊角处坐落着一座高墙苍瓦的僻静府院,内里进深恐怕不浅。府门前有气派的阀阅立柱各六根,瓦筒乌头饰其上,气度不凡。
此刻时辰尚早,加上旬休日的缘故,府门前空无一人。不然若搁以往,长安城中的士子以及渴望升迁的文人们,可不会放过前来拜谒的机会,整条街怕都要围得水泄不通。
二人走到府门前,拴好马匹,李商隐将自己的书囊交到张翊均的手里,尔后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似的点点头,握着虎头铺首在宽大朱门上紧叩三下。
府门内不多时便传来掀起门闩的声响,尔后厚重朱漆木门被延开一条细缝,一双惺忪的睡眼朝门外眨了眨。
牛相府的门房竟是个小僮……
小僮操着一口浓重的京兆腔,目光在张翊均和李商隐通身一扫,语气慵懒“为公为私?”
相府的规矩这么多吗?李商隐清清嗓子,向门内小僮郑重一叉手,朗声道“在下怀州李商隐,特来拜谒相公!”他第一次要拜谒这么大的官,嗓音明显能听出些紧张。
“李商隐是谁?没听说过……”小僮眉头一皱,语气还带着些傲慢“今日旬休,阿郎不见客……”说完便要将门扉合上。
“且慢!”
张翊均连忙抬手阻止,就差抵着门扉不让他关门了。对这大胆的举动,小僮不由一愣,这人疯了?不知道这里是相府吗?
张翊均杵了下李商隐,这才令他如梦初醒,来相府是他的主意,自己才是主角才对!该负起责任了!他赶忙躬身叉手“商隐师从白云孺子,千里迢迢,特携拙作,来拜谒师叔,还望尊驾通融一二……”
李商隐说完,又从怀中毕恭毕敬地递上自己的名刺。
小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白云孺子是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自号,一般人是不知道的,看来这其貌不扬的家伙竟真是令狐楚的学生,想也是来进京赶考,求阿郎混个面熟的吧……
不过令狐楚确实是阿郎的挚友,且家族与阿郎乃是世交,师出同门。若真是令狐节度的学生前来拜谒,自己也没有理由拒之门外。何况对方的言语已经那么客气了……
小僮接过名刺,撇撇嘴,语调倒是没那么冲了“且待小子入内禀报阿郎,不过……阿郎见不见你,小子说了可不算……”
说完依旧将门扉“砰”地一声关上了。
在府门外站有少顷,望着李商隐紧张出满额细汗的样子,张翊均从书囊内取出李商隐的那本诗文集子,悄声调侃道“你这文集是不是还没给别人看过?”
李商隐点点头,不过这不马上就能给别人看了?
张翊均哈哈一笑,将文集塞回书囊,幽幽道“这是你的师叔,稍后的寒暄我可不插话,前面可都要交给你了……”
“这……”李商隐一惊,光凭他一张嘴,可没有把握能将牛思黯说动啊!他正欲相劝,府门内又有了动静。
府门大开,看小僮这回的神情已由方才的傲慢转为了恭敬,手掌向府门内一延“李家阿郎,快请入内!”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心下同时一松“成了!”
张翊均刚跟着李商隐将脚步迈入门槛,那小僮忽而伸手拦住,问向李商隐“这位……是做什么的?”
李商隐登时愣住了,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光想到了自己入府的方式,却想当然地以为可以带着张翊均一并入府拜谒,这下可出问题了……
李商隐脑中飞速运转,最后望着张翊均斜挎于肩的书囊,急中生智编出一个理由“呃……这位,是在下书仆……”
这始料未及的回应,让张翊均和小僮不约而同地看了李商隐一眼,场面一时稍有滑稽。
“呃……”小僮目光又在张翊均周身扫了扫,他第一次见到气质比主人还要贵气的书仆。张翊均见状立时配合地将斜挎的书囊向前一搭,向小僮拱起手来,略施一礼。
“算了,你们进来吧……”小僮翻了个白眼,小手伸进袖笼里取暖,转身领路在前,一路上说了半天入见牛相的规矩和对他们俩多么特殊对待的通融。
小僮走到三进月门前住了脚步,转而由一名高大仆役接着向内带路,牛相府一入三进后,布局便变得九曲回转,若无人领路,肯定免不了迷路。
与此同时,大明宫,紫宸殿。
伴着一声炸雷般的捶案响彻殿陛,天子左右侍从护卫尽皆跪立于地,所有人战战兢兢,不敢发一言。
天子手执一张写满歪扭字迹的帛卷,一改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姿态,此刻龙颜扭曲,目眦尽裂。
“逆臣!逆臣!”
天子将帛卷猛掷于地,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声音。顷刻之间,偌大的紫宸殿中独闻此语回荡其间,令所有跪伏于地的左右紧张得浑身颤抖,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所有人都欲知帛卷上所写内容,所有人也都惧怕下一弹便将烈火焚身。
而大殿之上,独有一人是例外……
王守澄微微抬起身子,叉着手掌,小心翼翼道“大家注意龙体,动气伤身呐……”
他如何不知帛卷上所述何事……
“念!”
王守澄连忙驱身向前,拾起帛卷,将其上所写字正腔圆地朗声道出“……为臣之道,在忠在义;宰执之责,在辅在弼。今有奸邪构祸,阴谋作乱,臣左神策军都虞侯豆卢著获知,冒死密奏于陛下。正议大夫、行尚书右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柱国、赐紫金鱼袋穆庆臣……”念到此,王守澄嘴角不为人注意地上翘了几许。
“性本阴狡,材亦无德……臣暗察之,彼竟令相府亲事王师文等,居中勾连十六宅宫市品官晏敬则,阴结漳王,以宝带为示,谋夺大位,欲以私兵,不利于圣尊,行不可说之事……”
天子静静地听着,托手扶额,面上雷霆未消。
他御极五载,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心中是难以言表的苦痛与刀绞。自己对穆庆臣信任有加,一手将他从微不足道的翰林学士,一路拔擢为位极人臣的宰辅,为的就是诛除奸竖,重振大唐雄风,却不想所托非人……
天子目光无力地瞥向王守澄,眼角因气急而流出温热的液体。诚心托付臣僚,想从王守澄手中夺回权柄,最终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穆庆臣的背叛,竟然背弃了自己的信任,阴谋拥立自己的亲弟弟……
“原来竟是这般!”王守澄将密奏念完,不及御阶下伏地的左右有所反应,他一脸的震惊和强烈的愤慨表情做的颇为到位“穆庆臣乃是大家一手提拔,竟在背后行此等大逆之事!枉为人臣!”
浓烈的挫败感凝聚在天子胸中,和着苦辣的失望,和王守澄的拱火,竟变成了一股骇人的杀气,让天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
王守澄看准了时机,极为恭敬地叉手向前,恨恨地咬牙道“以奴拙见,穆氏伙同漳王犯下此等大逆,应即刻赐鸩漳王!奴亦可火速派遣神策军二百骑兵,直往昌明坊相府,尽屠穆庆臣全家!”
天子目光杀意腾腾,直穿过紫宸殿的殿门,远眺中朝。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默默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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