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一刻。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寒冬之日,宋皋袍服下的内衬已浸满了细汗。
他无比清楚,仅凭方才的那两句意味不明的言语,只能将面前的这个领头的鬼兵暂时唬住,若要让他们乖乖地跟自己进到后园——那个预设的战场——没有那么容易。
鬼兵肯定还会有所戒备,有所质问……
而颍王殿下托付给他的,是阖府人的性命!
这里面有殿下的,有王妃的,还有所有护军和仆役奴婢的……
届时他必须字斟句酌!
而宋皋的担忧也并没有错……
邵光内心对这个老宦官以及四名金甲护卫充满了疑窦,他领着身后鬼兵,一直跟着宋皋,直到被带进了王府二门,他仍然不忘左右仔细地观望了环视一番,像一只未熬熟的雏鹰,生怕在院角或是院墙后藏有埋伏。
若按照邵光以往的行事风格,管他是谁,必然是先砍了再说。但对于此次“迎驾”行动,他并不敢马虎,而且这老宦官适才可是实打实地说出来了此次行动的代称以及他们的目的:迎立新君……
若非组织内部或是禁军里的那一小撮人,可不会了解到这般程度……
邵光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难道说……这几个人和自己实际上是一伙的?毕竟“那一位”如果在颍王府内安插些暗桩内应,也是可以想见的。
柏夔的命令虽然是一个不留,但是对于自己人呢?难道也一起杀了?
但谨慎些也并不为过……
邵光这样想着,将宋皋粗暴地一把扯住:“你这阉奴,欲将我等带至何处?”
末了,邵光觉得言辞还不够激烈,便默默掀开面甲,露出阴陟的表情,“不会是……在府内设了埋伏吧?”
宋皋回身望着他,身侧的一名护卫见到邵光的面容表情,被惊得身子震了几许。在邵光的右侧额角,有一道骇人的结痂伤口,一直延伸到眉骨。而且不知是不是这个伤口的缘故,连带着邵光的右眼也半是血红。
宋皋心底却冷冷一笑,他到底是侍奉过宫里和藩王府的老宦官,并未被吓到。他一下就听出来邵光的话语与其说是在恫吓,更多是在试探。
鬼兵都是军中的大老粗,刀头舔血有一套,但在揣摩人心上,还是太嫩了……
“都什么时候了?!”宋皋嗔目大吼一声,“自己人怎么还在搞内部猜忌?”
这一吼直接吓得邵光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晃了下刀尖。不是宋皋的声音多么有威慑力,更多的是这开头的质问,竟和适才柏夔的不谋而合……
其实宋皋猜的不错,他早从颍王殿下以及张翊均那边有所耳闻,像鬼兵乱党这般庞然大物,若是内部完全一条心,是不可能的。其目的既然是拥立新君,其成员内部必然各怀鬼胎,恐怕内斗争功绝不会少……
越是这般,宋皋就越不能示以软弱,温言解释,那样只会引起更多的猜疑。
他只需稍稍一诈……
“王将军将颍王府托与老奴料理,结果尔等姗姗来迟,致使颍王伙同宅院护卫遁入暗渠,竟还在此争功!”
原来是王守澄的人……邵光心道,嗫嚅着高声争辩,但气势上直接弱了三分:“那、那本是安排给豆卢著的任务,这……这本不归我等负责!”
怪不得这老家伙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原来真的是自己人……邵光这下无比确信,他心里已经悄然存下了定见,警惕登时放下了三分。
不过听这老阉奴的意思,颍王是已经逃了?
“王府里其他人等呢?”
“不见踪影。”
邵光眉头一皱,莫非豆卢著那个混蛋不但爽约,还走漏了风声?
“你口中的暗渠何在?”
宋皋将严肃的神情保持得恰到好处,“请尊驾随老奴直往后园……”
邵光刚要挪步,心里却稍有不放心,遂下令让十名鬼兵三两一队,分头搜查王府,“不要放过每一间屋宅,全部彻查!”
宋皋面上波澜不惊,对邵光的命令并未有所阻止。他知道,对方虽然暂且消除了疑心,但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仍是脆弱的,自己若再行阻拦,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王府侧室内,鸦雀无声。
直到屋宅门扉“咔嚓”一声被一脚踹开。
前来搜查屋宅的两名鬼兵站在屋外,目光匆匆扫过屋内的陈饰。
屋宅最深处的木制台案上,立着一尊莲花七宝侧龛,里面竖着一尊牌位——这似乎是颍王生母韦氏的灵牌。牌位前还杵着三根即将燃尽的线香,上头细烟袅袅。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同时适应屋内昏暗的环境,两名鬼兵毫无防备地掀开了面甲,一前一后迈入屋内。他们正要接着向内走,便突觉耳侧生风。两人不及扭头,口鼻便各被一只大手紧紧覆住,咽喉处还被人用弓弦用力向后一扯,让他们彻底失了声。
梁唐臣和另一名护卫将二人迅速拖到宅内左右两侧,随后一名守在门侧的护卫马上悄声将门扉再次合拢。
梁唐臣浑身肌肉紧绷,房梁般粗壮的双臂用力一勒。不出数息,这名鬼兵便吐着舌头,双目血红地断了气,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脖颈上多了一道暗红的勒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而在此间屋宅外,负责搜查宅院的鬼兵又先后穿过月门,往宅院更深处搜寻可能的目标痕迹。由于他们所有人都带着制式相类的面甲,再加上经宋皋的那一番话术,让鬼兵们纷纷放松了警惕,竟让他们一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队伍里少了两人。
凑在窗纸窟窿眼后的李瀍长舒了一口气,将身子又压了下去。
一切顺利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李瀍心里冲着牌位默念了一声“母亲告罪……”毕竟在自己娘亲灵堂里杀人,唯有这等大不敬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颍王的周围,是王氏、梁唐臣、十数名披甲护卫、还有府中全部的仆役奴婢。
李瀍目光灼灼地望着后园方向,眸中好似燃着一团烈焰。
“剩下的,就是静候宋阿翁的消息了……”
邵光跟着宋皋一路行至后园,那边负责搜查院落的鬼兵用了些工夫回报,口径出奇的统一:“院内空无一人。”
“妈了个巴子,这阉奴没扯谎……”邵光得了回报,心里终于对宋皋放下了大半戒心。
宋皋面色平静地手掌向后园正中央的炼丹炉一延,领着邵光缓步行至近前。
邵光上下打量这炼丹炉半晌,并未看出什么蹊跷来。炼丹炉似乎经常保养,通身涂油,倒是和坊间流传的颍王崇道颇为吻合。炉内还残留着些红彤彤的丸状物。
丹药?
邵光好奇地拈起一颗嗅了嗅,一股浓重的金属味冲入鼻腔,让他马上就把这玩意丢到地上。
“你说的暗渠呢?”邵光语气里半是怀疑。
宋皋并未马上搭话,而是在炼丹炉右侧的一块地砖上踩了踩,似乎在确认位置。宋皋随后用力向下一跺,那块地砖立时陷入地中,少顷又像机关似的缓缓升起,恢复原位。
邵光不明就里地望着宋皋在他面前鼓捣,他正要开口,突觉脚下一阵颤动,惊得他连忙侧身一跃。
邵光方才所站立的青石板地面,竟隆隆掀起一块七尺见方的地砖。
原来真的有暗渠?!
邵光惊奇地瞪圆了眼睛,暗渠内有台阶直通地下。而在台阶的深处,则被浓重的黑暗所包裹,一时不知虚实。
与此同时,万年县,长兴坊。
一名身披金甲的金吾卫匆匆闯入一间酒肆,险些将端着酒盏的伙计撞倒。
金吾卫趋至一名身披明光铠、右肩缠有深紫绫罗绶带的年迈军将身侧,俯身拱手,语气甚急:
“沈将军,有烟丸!”
这名年迈军将,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沈竓。
沈竓听了金吾卫的汇报,把着夜光杯的手僵在空中。对首坐着的同僚见沈竓这般反应,知道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很识趣地将酒爵搁在案上,托手暂离。
沈竓马上站起身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烟丸?”
长安城一片太平,何来战事?
沈竓不敢怠慢,跟着金吾卫快步冲到酒肆外。顺着金吾卫兵手指的东北方向,一条赤色巨龙正蜿蜒直冲发暗的苍穹。
等等……
这个颜色。
赤红色……
安康公主?
沈竓疑惑地皱了皱斑驳的浓眉,“可是为何是……皇城方向?”
莫非是安康公主那小家伙瞎胡闹,在宫里把烟丸摔在地上了?
沈竓定了定神,他眯着眼睛,努力判断这赤烟飘起的方位。可是他左看右看……都不觉得这赤烟的源头来自公主后妃居住的寝殿区。
沈竓忽然紧张起来,难道皇城有变?
这个想法窜入沈竓脑海后,便让他再也挥之不去。
“叫城东北各坊里长封锁坊门,迅速集结全城金吾卫!”
沈竓一声令下,左右数十金吾卫迅速翻身上马,一名兵士掏出烟丸,奋力一砸,黄烟登时腾起。
“驰援皇城,直趋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