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壬午,辰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张府虽不大,其位置却毗邻流经光德坊的永安渠,周遭并无商铺,位置远离京兆府衙所在的一曲,距离坊内中心十字街亦有数间宅院相隔,因此甚是清净。
王氏一改在王府细钗礼衣的着装,为出十六宅避人耳目,她换上了府中女婢的装扮,铜钗支起螺髻,一身冷色窄衫裙,头顶薄纱帷帽以遮住面容。
自从八年前入宫被赐予颍王后,王氏平日里唯有颍王游猎之时才相伴外出,后来颍王痴迷修道炼丹,常常于府中辟谷数日,她也只得在那不大不小的王府深院内自寻其乐,遣女婢仆役外出打几支玉簪、购置些香薰、打听些坊间传闻,甚至连颍王读过的那些道教经典,她现在也都能倒背如流。王氏早忘记上次出十六宅是何时的事了……
此刻王氏独立于张府朱门前马靠旁,站姿优雅。一袭双辕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口。王氏犹豫半晌,美眸凝在朱门铺首上思忖片刻,张翊均行踪不明,眼下毫无线索,偌大的长安城,寻起来如大海捞针,来张府是她目前能想到最保险的办法。这样想着,王氏抬起纤纤玉手,用虎头铺首轻叩门扉。
北风卷过,女婢的服饰远不比王妃出行所穿的玄色锦袍那般厚实,让王氏不禁下意识地伸手拢紧身上衫裙的交领。
过了很久府内都还未有动静,王氏便又敲了敲府门铺首,这回不多时便听得里面有人边打哈欠边道着“来了来了……”
府门向内开启了个缝,一名看年岁方过弱冠的府上仆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脑袋,两眼伴着狐疑,视线在这素不相识的“女婢”身上扫了又扫。
王氏回了回神,想起自己扮作婢女模样,便朝仆役屈膝一礼。
那仆役稍稍回了个礼,搔了搔脑后,看样子似是刚睡过回笼觉,语气中仍满是疑问道:“敢问娘子是……?”
而后才道:“奴乃贵府小郎君好友家养婢,来代阿郎寻贵府小郎君,还望足下代为知会……”
“小郎君?”这仆役看来是新进府未多时,因此想了片刻才将王氏口中的“小郎君”和人对上号,“小郎君许是清晨便出府了,某醒来便不见他,莫不是是同阿郎一齐往西市了?”
西市?
王氏心中闪过一丝惊疑,这可与殿下半个时辰前告于自己的:【昨日借藩王令牌与张翊均,或许于深夜去查访线索】这一说法相差甚远。
不过也许这仆役本就对此不大清楚,王氏瞅了瞅他睡眼惺忪的样子,怕是刚醒不过多时。
话说回来,张翊均不在固有可能,不过听这仆役方才所说,张父也不在?
王氏道出心中的疑问后,那仆役许是放下了些警惕心,便将府门稍稍开大了些,揉了揉眼睛道:“锡伯一大早便随我家阿郎出府,怕是都往西市置备阿郎往东都的行装了……怎么?贵主人寻我家小郎君却有何事?”
王氏敛声编了个理由道:“今日我家阿郎本同贵府小郎君有约,却迟迟不见人来,故特遣奴寻至此……”
那仆役又打了个哈欠,而后摇着头道:“我家小郎君也是经常早出晚归,每日也不知是往何处去。”那仆役顿了顿,隔着薄纱在王氏脸上着眼片刻,生怕眼前的“女婢”无功而返被责骂,便又道:“足下若不着急回返复命,或可在此稍候,过会儿我家阿郎若回府,可详问一番?”
王氏一时犯了难,西市过半刻才会开市,置办往东都的行装小说亦须一个时辰,如果在张府得不到讯息,那她便将在此白耗工夫。
而且张翊均下落不明,王氏觉得,耽搁时间越久,情形便越凶险。颍王不敢将此事交予府中仆役婢女,而交予自己的原由,恰恰在此。
王氏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
正当王氏准备谢过仆役时,那仆役却终于像是从回笼觉的迷糊中清醒过来,像刚想起来道:“对了!近几日府里来了个举子,前几日小郎君回来后,两人经常同出同归,不知他清不清楚……”
“举子?”
“正是,叫李商隐……”仆役点点头,“娘子稍候片刻,在下叫他过来……”
王氏在记忆中细细搜寻了片刻,确实忆起颍王在送自己出府前有提到此人,似是在协助张翊均查案,倘若属实,此人必然会知道些张翊均的去向,便又驻足等了会儿。
少顷,借着半开的府门远远望去,方才的年轻仆役正领着一身穿靛蓝圆领袍的年轻人,穿过二门,朝这边赶过来。
这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眉眼青涩,年岁看起来只略约十七上下,倒让王氏有些惊讶,这举子竟这般年轻。
他就是李商隐?王氏心疑道。那仆役把人带到后,便分别向王氏和李商隐各施一礼退了下去。
李商隐似乎方才在作文,王氏注意到他的袖口有两处新沾的墨迹。
不及王氏开口,这举子却先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了一通,什么皇唐宗室、学遍古今、师从名家之类,说话文绉绉的,此刻让王氏听来很是心烦,这人真的在帮张翊均查案吗?
“敢问小娘子来寻商隐所为何事?”
王氏收敛心神,眼下毫无线索,既然此人大王提起过,却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了,便轻启朱唇,低声道:“奴自颍王府来,为替殿下寻张翊均所在,恳请足下鼎力相助……”
李商隐听了,登时神色一惊,却不知是惊异于王氏来自颍王府的事实,还是张翊均的行踪已失,竟嗫嚅半晌才问道:“翊……翊均兄未往十六宅去?”
“足下竟也不知吗?”虽说王氏本未抱很大希望,但真的听李商隐这样问,心里已凉了半截。
“商、商隐昨夜记得翊均兄早早歇息了,”李商隐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今晨寅初商隐起身梳洗,亦未见翊均兄,想是往十六宅去了,便练笔作文直至方才……”
王氏两眼一眯,细忖俄顷,张翊均来长安想来不过三四日,听殿下说起,似乎眼前这举子始终相伴左右,便问道:“张翊均近日可曾与足下往何处去?”
“那可多了……”李商隐掰着指头细数,“平康里、丹凤门、胡姬酒肆……”
“可有何处蹊跷?”王氏直接打断道。
“呃,且容商隐细想……”李商隐自幼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过也因此记忆甚是浩繁,“蹊跷倒不曾,不过商隐记得翊均兄在玄都观……”
王氏并不给他再喋喋不休的机会,果决道:“上车!”
巳初。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穆府。
宫中隔日一常参,昨日已朝,今日朝中百官只须巳正前往各自主事之所办公即可,例如六部诸官往中书省,尚书诸吏往尚书省。
穆府正堂内,与其余朝中四品官员屋宅陈设不同,穆府朴素得有些寒酸,时节入冬,正堂内甚至未生起炭火。穆庆臣正倚在松木几旁,手捧着书脊开线的《贞观政要》,读得出神,以至于有人轻叩门扉数次,他竟浑然未觉。
“阿郎……”
“阿郎?”
来人已缓步入内,连唤了两声,穆庆臣这才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认出来人是自己府中亲事王师文。穆庆臣小心地将书本合上,闭目捏着鼻梁上端,语气中稍有疲惫地问王师文有何事。
“阿郎,马给您备好了,”王师文年岁三十出头,探身道:“已是巳初了,该往尚书省了……”
“好,好……”穆庆臣说着,便拿起茶盏吹了吹,啜了一口,“饮完茶便走……”
王师文唱了声喏,却又有些在意地回身弯腰道:“阿郎……圣人都许诺让阿郎做宰相了,这两日过去了,为何今日仍未有消息啊?”
穆庆臣闻言轻放下茶盏,默然良久,他昨日已有耳闻,由于自己的升迁过速,拜相的流言也如野火般迅速传开,似乎有人已向圣人劝谏了此事。如此看来,拜相竟如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即。
穆庆臣淡淡道:“圣人自有圣裁……”
王师文无奈,便又施一礼,正要退下,却听得府门外传来一似走马吏拖长的高声传唤:“尚书左丞、翰林学士、知制诰,广平穆庆臣,开门延接诏命!”
穆庆臣闻言,登时起身,掸了掸身上因浣洗多次而略显褪色的朝服,而后和王师文一同趋向府门。
一名仆役将府门开启后,从门外便匆匆走进一胖胖的青衫宦官,身后紧跟一名身材瘦削的走马吏。
青衫宦官在穆府中稍稍环视片刻,前额微微皱起,他惊诧于穆府内的“干净整洁”,却并未多说半句,便伸手从走马吏手中接过一卷锦帛,轴上金玉相饰,王师文见了,心中竟有些许忐忑。
莫非这便是……
“诏命至!”
穆庆臣和王师文以及府上一众仆役皆伏身下拜。
帛诏徐徐展开,青衫宦官朗声念道:“制曰:出纳大命,宰司元化,调四气以统和天人,贞百度以镇安夷夏,必资髦杰,用委钧衡。朕嗣守丕图,思宏至理,万物之重,属於台臣……”
院内栽种的柳树枝条坠下来几滴晨露,在地面上渗起几抹水晕,穆庆臣看在眼里,竟感觉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九年前的那一日,在明德门外的柳枝上,似也凝满了晨露。
“……君义与庆臣兄,同科进士,出身同乡,此生识兄,乃君义三生有幸……”
“……然君义三尺微命,一介末吏,上书规谏,却徙忠州三千里,还望庆臣兄莫学君义,务必珍重!”
“欸,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眼泪?”成君义笑着拍拍穆庆臣的后背,顺便拂去穆庆臣肩头的雪花,“践行的话都让我说了,怎么倒像是我送别你了?”
见穆庆臣一言未发,成君义宽慰道:“好了,你老老实实往上爬,待某日庆臣兄身居高位了,再将小弟我从忠州拉回来便好了……”
穆庆臣不住地点头……
然而彼时的他却从未想到,这道别竟是永别,而北司……竟又那般丧心病狂。
青衫宦官抬高了些语调,诏书已念到了最后一句:“……敬戒厥位,永孚於休。可擢穆庆臣正议大夫、行尚书右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勋赐如故!”
“恭贺穆公,位极人臣,”青衫宦官满面堆笑地将帛诏合拢,躬身向前拱手,又自我纠正道:“噢不对,该称呼……穆相公了!”
穆庆臣谢恩后,无比郑重地抬首接过帛诏,他的面色平静如水,双眸却似燃起熊熊烈焰。
君义,卿之所托;庆臣,未敢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