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三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时将至正午,何俅见王晏灼被勾起了兴趣,便将藏匿在此县衙内的刑具一五一十地详述了一通,甚至包括其功用也略尽其详,直让听得聚精会神的王晏灼不时咽唾沫。
“想不到何县尉竟涉猎这般广,熟极刑典,这些都曾从录籍中读过?”
李商隐也算是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书籍了,但何俅所讲的这些也让他听完不禁有些佩服起来。
何俅呵呵一笑“何某可不是从书上学来的……”
这淡淡的话语,让李商隐不禁同王晏灼相觑一眼,一股凉气从脚心窜到脊背。来俊臣的那些大枷刑罚,朝廷早有所禁,这何县尉的意思,岂非公然违反唐律?
李商隐本欲开口相问,最后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他蓦地回想起来自己叮嘱王晏灼的话“慎言……”张翊均适才向自己颔首示意的模样也又一次在他脑中亮起,
自从到万年县衙后的这不到半个时辰工夫,整座县衙总给李商隐一种不协调之感,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是有一架无形的枷锁正渐渐在自己脖颈处束紧。
李商隐舔了下稍有干裂的嘴唇,将目光又一次投向坐在下首的何俅。不知怎的,他竟从这谄媚的县尉身上隐隐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错觉吗?
“哎呀……”何俅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自责地一拍大腿,他似是注意到李商隐方才的小动作,向上首略一拱手道“……瞧何某这脑子,光顾着说话了,竟然让二位公子没水喝。还请二位公子在此稍候片刻,何某这就为二位沏茶。”
他说完这话,便叉着手从圆凳上起身,又朝他们二人深躬一礼,迈着稍有蹒跚的步子退出了明堂。
何俅走后,李商隐想起来,这处侧院内入口处有一间县兵宿岗,距离这间明堂有数十步远的距离。如要沏茶,怕是得往那边去,想必要去些工夫。
李商隐急忙抓住这个机会,正准备向王晏灼提醒几句。结果王晏灼像是被何俅方才讲的故事吓得不轻,他自幼习武,因而读书甚少,对这类故事从未涉猎,结果反倒抢在李商隐前头,欲将心中疑问一吐为快,直接拉着十六郎问个不停。
李商隐不是个擅长拒绝的人,他一开始以为王晏灼就一两个问题,结果竟越问越多,眼见着有收不住的架势。李商隐这才开始明白,自己随张翊均游逛长安的那日,翊均兄的耐心有多好。
“晏灼,”李商隐好不容易找准时机打断道“对这个万年尉,你可有所了解?”
“何俅?”王晏灼想了想道“此人打从某记事起,便一直忝职万年县尉了,不过其人对某家一向恭敬客气,因此有什么棘手的麻烦事,某也会让他私下帮忙打点。怎么?你适才说的蹊跷莫不是……”
王晏灼眼望着明堂外,突然止住了话头。
李商隐顺着看过去,竟发现何俅此刻已经端着一盏托盘回来了。
何俅迈着碎步,满面堆笑地走向近前,将托盘沿搭在李商隐和王晏灼中间的案几上,托盘内摆有两盏盛满末茶的紫荆纹瓷杯,末茶泡沫浮腾,色泽清亮,一看便知是上品。
何俅谄笑着言道“这是新摘的径山秋苗,昔者茶圣陆鸿渐隐居山径东麓,写作《茶经》,便常饮此茶……”
王晏灼“噢”了一声,他不爱附儒风雅,比起喝茶,他更爱喝酪浆、扶桑饮之类。但因方才听故事听得口渴,便端起一盏来送至嘴边,刚要细啜一小口。
“慢着……”
李商隐制止道“既是好茶,岂不等等翊均兄同饮?”
“对啊……”王晏灼将茶盏缓缓放下,问何俅道“方才同我二人一同前来的,现在何处?这已然过了两刻了吧……”
“呃……”何俅鼓起的眼珠在王晏灼手中茶盏上注目半晌,向前拱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何某适才已让吏员去问了,尊友想是眼下还在同陆县令商讨,县府公务繁琐,怕是还要久一点。还望二位公子莫急,莫急……”
何俅说完,鼓起的眼珠转了一转,“二位公子不若边吃茶,边静候尊友不迟?”
李商隐双眼微眯着凝视何俅目光俄顷,又瞅了眼茶盏,觉出来何俅眼神的不自然,便道“这等着也是等着,何县尉却只为我二人斟茶,如何不同饮?”
“这……”何俅面上肌肉僵了一瞬,尔后连连堆笑道“这位公子或有所不知,此茶乃是陆县令的挚友从东都寄给陆县令的,陆县令自己都舍不得喝,专门留在县衙里供贵客饮,何某自然不敢馋嘴了……”他话说至此,连忙略一起身,为表恭敬,摊开手掌朝茶盏一指“来来,快品品!”
王晏灼也是口渴得不行,听了何俅这话便也迫不及待地将手够向茶盏。
李商隐情急之下,连忙起身,借着起身之势,故意用胳膊肘用力撞了下案几。靠近王晏灼的茶盏瞬间倾覆,内中足有小一半热腾腾的茶汤直接倒在了王晏灼的常服上,晕湿了一大片。
“啊烫烫烫!”
王晏灼同样大叫着站起身来,一边抖着袍服下摆,一边冲李商隐骂道“你小子怎么搞的?”
李商隐连声道歉,他向下首斜睨了眼,何俅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王晏灼语气中不满到极点“这可是胜业坊李家绫罗铺上等的丝绸帛绢,若是烫坏了你根本赔不起!今天本公子完全是看在阿姊的面子上,对你忍之又忍……”
王晏灼越说越激动,但他的话头却猛然止住了,只因他猛然看见,那片沾有茶末的水晕竟好似剥离墙皮一般,其上精美的织锦图案、金丝银线竟一个接一个地皱缩起来。甚至随着他方才抖动袍服下摆,下摆被浸濡最深的锦帛竟断成一片片的,掉落于地。
王晏灼登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里脱口叫嚷着“买到假货了?!”
“可不是什么假货……”
李商隐双眉挤成一团,一把扯住何俅的衣袖,正色厉声逼问道“是不是你这厮下的毒?”
此言一出,时辰恰至午正,伴着县衙内某处铜漏訇鸣,这间不大的明堂内一时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足下这是何言?”何俅磔磔怪笑不止,鼓起的蛤蟆眼阴气沉沉,早无先前的“恭敬”。
“那你来饮此茶如何?”
李商隐说完便探手向案几上还未洒尽的茶盏。恰在此刻,何俅唇角森然勾起骇人的弧度,口中阴恻恻道“看来……何某这县尉是做不成了……”
何俅话音刚落,李商隐余光猛地瞥见他左侧突然闪起一阵寒光。
何俅左臂的袖笼中竟藏着一柄短刃!
不过一弹指,何俅的左手腕以极强的爆发力从袖笼中窜出,并轻而易举地弹开李商隐扽着衣袖的右手,那柄利刃即刻直朝李商隐胸口而去。
千钧一发,李商隐大惊失色,他手无寸铁,已然来不及做任何的抵挡了。
李商隐只得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希望能用甩起的袍袖挡开这一记刺击,但希望很渺茫,就算成功,手臂怕是也要废了。他闭紧了眼睛,却迟迟未感觉到手臂传来任何钻心之痛。
“咦?”
待到李商隐睁开双眼时,却见何俅握有利刃的手悬在当空,锋锐的刀尖直指李商隐的咽喉,但刀尖颤抖不止,迟迟未朝李商隐刺来。
李商隐顺着何俅粗糙的手背看过去,在县尉的手腕处,还有一只较为白嫩的大手,手背爆出几根青筋。那只手好似一把铁钳,竟紧紧地将何俅的手臂卡在空中,动弹不得。
从李商隐耳侧传来一声冷哼,切齿的声音随后从旁响起,语气里还带着淡淡的嘲讽“要伤十六郎,先过本公子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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