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正一刻。
成都府,牙城某处。
“韦荣韦虞侯?!”张翊均惊呼道。
在此之前,张翊均对帅府暗桩的真实身份有过多次猜想,直到揭开韦荣面上的黑布之前,他仍将怀疑放在其他人身上,牧监丞李芳,甚至行军司马李淮深。唯独平日里兢兢业业,忠于职守的韦荣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而后仔细一想,却又觉得“鹛城”这个代号,的的确确也只能指的是他。
“京兆韦氏鹛城公房……”张翊均口中喃喃道,“你是南康郡王韦皋的族人?!”
韦荣抬头看着张翊均和牙兵吃惊的神情,抬眉冷笑一声,语气中却满是尊敬,道:“韦令公是某的叔祖父……你不许直呼其名……”
“你同李节度一样,是门荫入仕,李节度在西川,对你信任有加,到底为何会投靠牛党,潜藏帅府成为暗桩?”
韦荣听完这番论述,竟极为夸张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像是要将肺中的气息都从口中挤出来一样,却又因方才的坠马似是断了肋骨,疼得连连咳嗽了数声。
“我道张翊均是何等人才?原来不过是徒有虚名……”韦荣笑着道出这句话后,像是身心俱疲地喘着粗气,面目却愈加狰狞,面颊上的脸皮像是痉挛一般颤动。
韦荣的这句嘲讽倒让张翊均的思维变得清晰了起来,张翊均暗自思忖,只觉自己方才的问话确实有些草率。
韦荣是门荫入仕,即便为牛党做事,也难为其所容。况且,牛党倘若真能渗透至李德裕的帅府之中,韦荣自去岁便是节度虞侯,维州的归降,又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做成呢?
“你……不是牛思黯的人?”
张翊均用近乎耳语的声调说道,语毕后竟感觉浑身汗毛倒竖起来,“那你到底是谁……?”
然而韦荣却像是无力回答这个问话,低垂着头,鼻息愈加沉重。
不好!
张翊均连忙将火折子递给身旁牙兵,俯身扬起韦荣的脑袋,使劲扒开他的下颚,将左手伸入韦荣的口腔,果真从他的嘴里抠出来一块干瘪的肠衣小囊!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那肠衣小囊已经破了,里面包裹着的鸩毒早已被韦荣吸嘬干净。
韦荣因痛苦而瞪圆了眼睛,瞳孔骤缩,眼白中开始绷出道道血丝,他仰着脑袋看着张翊均,面部血管脉络逐渐清晰,青筋暴突,唇角上翘,却从口中呕出血来。
同令狐缄一模一样的死相!
又由于韦荣吞的是未加稀释的鸩毒,吞咽下去不过几个弹指工夫,云山鸩毒便已起了功效。
张翊均暗恨自己大意了,先前根本没有注意到韦荣到底是何时将毒杀李植的肠囊塞入到自己口中的。照这样下去,不出三息的工夫,韦荣便会彻底失去意识,而断气,也不过十息之内。
“你到底为谁效力?”张翊均为了让韦荣保持清醒,一边大声吼道,一边剧烈地摇着韦荣的肩头,“快说!你到底为谁效力?”
张翊均的这番动作起了效果,竟让濒临死亡的韦荣瞳孔恢复了正常,哪怕只有很短的一瞬。
“鬼兵将至,你们谁也阻止不了……”
韦荣大口咳着血块,口中呢喃着低沉变形的语声,满嘴是血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瘆人。
“鬼兵?”张翊均来不及对此细想,仍旧使劲地摇晃着韦荣,“什么鬼兵?此言何意?!”
然而,韦荣的表情却已经凝固,眼眸中一直有的深邃的光消失了,整具身躯像块石头,无力地向后倒去。
张翊均身旁的牙兵已经看得呆若木鸡,从抓住韦荣,到韦荣咽气,前后仅仅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阁下,眼……眼下怎么办?”
张翊均轻轻地合上韦荣的眼睑,缓缓起身,低着头长叹一口气。到头来,除却韦荣死前说的谜语一般的字眼外,竟还是一无所获。
从张翊均和牙兵的身后传来了马蹄阵阵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张翊均回头看去,李德裕领着坊内集结好的武威军姗姗来迟……
丑初。
节度使府衙。
牙城牢狱受伤的牙兵无甚大碍,血很快便被止住了,不过袖剑倘若再向内偏离一分便会伤及大动脉,也不知韦荣究竟是手下留情还是无意为之;李植则像是惊吓过度,始终自言自语,死活不愿再在牢狱中呆了,李德裕也生怕李植自戕,便将其送到帅府东厢房软禁起来,留待之后法曹会审;守备牢狱的牢兵像是被下了蒙汗药一直昏睡不醒,最后不得不挨个浇上一盆冰凉的井水才让他们纷纷苏醒,有趣的是,醒来之后他们竟统一像是断了片,除了“嘶呜”着窜走的狸花猫以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韦荣的尸首被送到了牙城停尸房,法曹崔博又一次深夜被叫来验尸,实际上也毋需查验,光看死相便知道同令狐缄一样死于云山鸩毒。
仅仅数日,算上待罪的李植,帅府便接连失去了三名身居要职的僚佐,若是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让城内人心惶惶。好在李德裕早早封锁了牙城及建德坊门,今夜之事便被节度使就此压了下来。
但是无论张翊均还是李德裕都清楚,无论再怎么压,事情毕竟是发生了。
帅府后园凉亭内,张翊均将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以及子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悉数道来后,李德裕惋叹道:“当初文饶要是早些允许你对此事彻查,也许今夜之事便可避免,也许令狐缄……也毋需死了。”
听了节度使略带歉意的言语后,张翊均却仍若有所思,半晌不语。
“话说回来,”李德裕见张翊均沉吟良久,自己也不由得开始细思起来,“你既然说李植实际上是韦荣的下线,然而今夜之前,李植却对韦荣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韦荣绝无暴露的风险,那么韦荣又为何非要暗杀李植不可呢?这难道不是徒增风险?就像今夜发生的一样,暗杀不成,最后自己身份暴露,不得已而自戕?”
张翊均眉头紧锁,节度使问的一点不错,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昨日在逼问李植之前,张翊均一直以为李植是知道“鹛城”的身份的,然而事实却是,李植对“鹛城”其实是韦荣实际上一无所知。那这样韦荣暗杀李植的初衷,便与韦荣自身无关。也就是说,韦荣如此铤而走险,闯牙城牢狱,谋刺人犯,为的是让李植彻底缄口,保护的是一个李植和韦荣共同知晓的秘密……
“他们的幕后主使……”张翊均脱口而出。
“什么?”
“韦荣杀李植,为的是确保李植不会说出他们这一切行动的幕后主使!”
“等等……”
李德裕在令狐缄饮鸩自尽的当晚,便有所怀疑,令狐缄受人所托,谋刺节度使,背后势力不为人知。但是当确定指使之人是李植之后,李德裕自然而然地以为这背后势力是牛党。
然而,经过今夜之事以及听过张翊均的描述,顿觉这一切背后所隐藏的,恐怕要远远超出李德裕先前所想。
李植,韦荣……都仅仅是冰山一角。
“难道说……维州暗桩司马朱的被害,李植的供状,令狐缄的谋刺,以及韦荣暗杀李植,这一切都是你所说的这个幕后主使所为?”
张翊均沉思片刻,伸出纤长的左手食指,抚着下巴,清澈的双眼凝望着李德裕的侧脸,微微摇头道:“李植的供状……恐怕的确是其身为牛党的自觉。而李公所说这其余三件事,应同牛党无关,而是背后另有其人……”
李德裕眼眸瞥向别处,轻轻地点着头,张翊均能明显地看到,李德裕坚韧的眸色中,还暗暗燃着一团灼灼烈焰,“牛党,只是个方便行事的身份,一个幌子……”
张翊均点点头。
“不过,唯一可能的线索——‘鹛城’也已自尽,因此这幕后之人究竟想为何事?一时恐怕是不得而知了,”张翊均俯下脑袋,朝李德裕认真行了个叉手礼,轻言道:“是翊均大意了,没注意到他在口腔里藏了毒……”
“这不是你的错,”李德裕连忙摆了摆手,叹道:“是文饶决策失误,彼时就应当率府中几个亲卫直接赶往牙牢。”
“对了,”张翊均蓦地想起来韦荣咽气前所说的话,“韦荣服毒后,曾吐出过一个词,好像是……鬼兵……”
“鬼兵?”
“原话似乎是‘鬼兵将至,你们谁都阻止不了’……”
“等一下,你确定他说的是鬼兵?”李德裕心生疑窦,眼观别处,这个字眼明显在他脑海中激起千层浪花。李德裕细忖沉吟半晌后,声音低似耳语,说的字斟句酌,似乎同时也在揣摩自己的判断正确与否,“鬼兵一词,文饶在一篇近世玄怪传奇中……见到过……”
“玄怪传奇?”
这属实触及到了张翊均的知识盲点,市井文学向来不是张翊均有所涉猎的。
“其内容含沙射影,不过大致是讲……”李德裕咽了口唾沫,好像他之后要说的是某种禁忌,“元和末年,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亲眼目睹阴间鬼兵,往长安大明宫迎驾。当晚,宪宗皇帝……”
李德裕顿了顿,又轻声接着道:“……晏驾。”
张翊均闻言怔住,抬眼看了李德裕同样凝重的神情,脑海中闪过一个词。
“鬼兵,难道是在暗指兵变?”
李德裕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韦荣口中“鬼兵”所指代的同此玄怪小说相同,那么长安的政局可谓危如累卵。然而,同李德裕心中忧惧的所不同的是,此刻浮上张翊均心头,让他隐隐忧虑的,却是身在长安的另一个人的安危。
“颍王……”张翊均语声低如蚊蚋,话说出口后竟让他自己心头惊颤不已。
“翊均你很有必要回到长安……依文饶看,此事不单远未结束,恐怕才刚刚开始。幕后之人及其所掌控资源势力,绝非一小小西川所能承载……”李德裕深吸一口气,而后稍稍加重了些语调地道:“长安,定要有大事发生……”
这已是李德裕第二次提出让张翊均回长安,而这一次,张翊均不再矍然语塞,只因他的直觉同李德裕的相合。而且他心里也清楚,事情既然追查到这种程度,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张翊均面朝李德裕,长揖而拜。
“翊均……择日便行!”
而张翊均和李德裕都不会知道的是,他们今日揭开的,竟是一场将要震骇这个帝国心脏的大案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