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北曲。
安守约此言一出,璇玑登时怔在原地,她又确认似的向街对侧扫了扫。
那疑似盯梢的三人仍在佯装无事般在几张商铺前闲逛,但始终不曾远离璇玑所站的门廊。看来这卦士所言不虚,自己十有是被人盯上了……
璇玑一时慌了神,她浑身发抖,双腿几乎站不住。这几日先是清凤阁出了命案,被害的是自己熟识的姐妹;昨日又尾随禁兵直到西市胡姬酒肆,却发现跟踪的人惨死在他人之手……这一系列变故近乎让她虚脱。现在又发生了公子先前最为担忧的事,璇玑本就混乱的思绪彻底变得空白……
为何她移居此处,竟还是被人盯上了?
安守约向前挪了挪,璇玑几乎能数清他下巴上缀着的胡茬。安守约随后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从腰间算囊中掏出先前向她展示过的三枚铜钱。
璇玑眉头一皱,心里顿时又气又恼,这家伙不会又要来算六爻吧?
安守约手里摆弄着铜钱,口中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小娘子请随我来,安某或可助小娘子脱险……”
璇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家伙是在给盯梢此处的三人装模作样!
璇玑先前的恐惧渐渐化开,接连的疑问却骤然浮上心头,让她不由地望了安守约俄顷,助自己脱险?如何做?还有,他又怎么知道此三人要杀自己的?
璇玑配合着垂眼在铜钱上,言语中难掩内心的将信将疑“我凭何信你?”
“只因安某名为……”安守约答得直截了当“守约!”
所以就会守约?
璇玑尴尬地笑了笑,她迎着安守约的灼灼目光,心中疑窦未消。除了张翊均,她还不太相信有人真会这般重然诺。何况这相识不过一日的半个胡人?
不等璇玑有所回应,安守约已起势一挥,大袖一拂,将三枚铜钱平入手心,尔后将两掌迅速合拢,口中念念有词。
“是为一爻!”
街对侧盯梢的杀手见这边有了动静,纷纷侧过身来,神情警惕地望着安守约和璇玑,眼神中骤然透出凛凛杀气。
安守约双手猛地一摇,借着惯性将内中三枚铜钱依次向街巷正中央抛出,安守约口中高声嚷着“撒钱咯!”说完便口中对璇玑轻道了声“恕罪则个”,尔后竟直接牵起她的小臂,拉着她冲出门廊,沿墙迅速跑开。
那三名杀手见状立马不约而同地向这边奔来。谁知街上来往的行人一听“撒钱”,无不惊喜,纷纷争先恐后,虽然只有三枚铜钱,但为看热闹涌过来争抢的人一多,登时便将街巷一分为二。
待人们发现铜钱不过只有三枚,白高兴一场后,那三名杀手才从人群中挤出来,而此刻安守约已带着璇玑向西跑出去数十步远。
璇玑此时已顾不上在意安守约牵着自己的小臂,方才脑中闪过的一连串疑问开始在她心底隐隐生出一种直觉自昨日清凤阁出了命案起,自己今日……乃至往后数日的命运,已然身不由己了。
从张翊均回到长安第一次来清凤阁寻她时,她便觉出张翊均似乎是在调查某样秘事。璇玑始终想为张翊均分忧一二,但无奈彼始终讳莫如深,直到前日洛瑶惨死清凤阁后,璇玑才真的探听出些端倪。
璇玑只是没想到,张翊均所调查之事,竟会这等凶险!
安守约似乎轻车熟路,他拉着璇玑穿过一条横街,忽而脚下一偏,两人随后拐入一条窄巷。
璇玑知道,平康坊北曲不同于西市及东市,屋宅梁脊皆有定制,不得于屋顶堆积货物,因此有些坊内巨商常常在北曲购置些仓房,平时用于囤积货品。而他们拐入的这条巷子便是北曲仓房最密集的里巷。巷子里人烟稀少,两侧院墙高矮不一,却始终给人以逼仄之感。
璇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运动过了,跑到现在,肺部火辣辣的疼。安守约也稍放慢了些脚步。借着喘息的空当,璇玑忍不住气喘吁吁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安守约一改先前在西市的聒噪,默不作声地松开璇玑的小臂。他们又快步向前十数步许,在右手侧出现了一道丈高松木门,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出乎璇玑的意料,她本以为安守约有这里钥匙。谁知安守约在铜锁上摸了片刻,便退出去两步,在铜锁上用力一踹,松木门的合叶竟直接被踹断了,訇然倒入院内,激得不知坊内何处的家犬狂吠了两声。
他们二人没注意到的是,三名杀手此刻已追至了巷口……
前院内看不见人影。安守约闪入门廊,向璇玑勾了勾手指示意跟上。后有追兵,璇玑此刻也别无选择,跟在安守约身后穿过前院,直入这间庭院后部的一栋二层木阁。
木阁似是仓房改建的,一楼还杂乱地堆叠着不少花架子和瓦盆等物,皆蒙尘已久。他们方才经过的前院,围有几道花圃,里面曾栽种过些异域绿植之类,但因无人侍弄也早已枯萎。看来这整座院落应是空无一人了。
他们两人背靠着木阁一楼的墙体坐下,璇玑调整了下呼吸,轻咳了几声,问安守约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没人?”
安守约向璇玑展示了下满手的脏灰,解释起来,原来是那把铜锁久无人触碰,说明此处甚至连来洒扫的苍头都没来过,必然荒废有段时日了。
“他们不会追过来吧……”璇玑有些担心地道。
“那可保不齐……”方才的狂奔似乎并未扰乱安守约的呼吸,他语气平静得出奇,甚至还带着些漫不经心。安守约神情轻松地将袍服的下摆塞入腰间,又将手腕处的大袖缠了几围。他忽然动作一僵,悄悄挪到木阁门口,向外探了探脑袋。
前院悉悉索索的声响传入他的耳廓。
“来了……”
这简单的二字让璇玑刚放下的心里“咯噔”一声,呼吸亦随之一滞。
安守约将食指竖在唇前,极为简单地冲璇玑说了句“噤声……”
得知自己成为了灭口的对象,璇玑哪还敢作声,她大气不敢出地缩在角落,背靠着一个花架子。现在这里就他们两人,一个卦士,一名清倌,皆手无寸铁,哪挡得住三名身佩长柄障刀,前来灭口的杀手?一想到这点,璇玑瘦弱的肩膀就战栗不已,那股浓重的恐惧感再一次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安守约望了璇玑一眼,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什,不动声色地递到璇玑面前。
璇玑一愣,这是一柄小刀,通身长甚至不过一尺,尖头锋利,一侧开刃。最为与众不同的是,这刀竟还是骨制的!
“阿娘是漠北回纥人,她生前留给我的,你先拿去防身吧……”
“可是……”璇玑一脸怔忡,她看安守约手里毫无刀兵,“你怎么办?”
“安某自有办法。”安守约说完这句话,那覆有浓密髭须的嘴角竟扯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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