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军艰难前行。
有敌人追上来,就跟他们玩命,直到自己倒下,或是将敌人打倒。
从山谷退走后接连七日,飞军奔奔逃逃,且战且退,也不知打退了羌人多少次进攻,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但他们是为了生存而战,断无引颈就戮的道理,唯有咬牙苦苦支撑。
再次杀退羌人一波进攻后,飞军终于获得难得的短暂休整机会。
贾穆瘫卧在草丛中,胸膛如同风箱一般剧烈起伏。
他显得非常狼狈,身上白色的袍子早已支离破碎,头上的发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头发随便用一根布条扎起。他先前长期在家赋闲,郁郁寡欢,却不敢违逆贾诩的意思,尽管不甘,却深知父亲的智慧不是自己能比拟的,久而久之性子难免有些优柔。不过,经过这波洗礼后,贾穆的气质明显跟以前有了不同,变得更加自信直接,给旁人的感觉,再没有那么明显的阴郁,就好象从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沐浴在阳光之下。
半个月前,他还是未经世事的文士,而现在,已近乎是一名合格战士。
贾穆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蜕变。
如果最终能活着逃出去,他会衷心地感谢这场苦难。
因为,这场苦难让他开始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走向新生!
“躺会吧,会舒服一点。”
贾穆艰难地对身旁的王平说道。
背靠着大石的王平默然摇头,他已数不清身上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伤口,战袍被鲜血浸了又干,干了再浸,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成为一件血袍。背部伤口深且长,呼吸时稍稍用力,都会感觉到剧痛,为避免触碰到痛处,他倚靠大石的姿势便显得有些怪异。更严重的是,他左臂伤势也十分严重,现在连抬手都办不到,以至于现在清理伤口都只能让同伴帮忙。
可即便如此,王平的背仍挺得很直。
他是飞军主将,所有人都看着他,无论伤多重,他都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躺下之后还能不能爬起来。
越是在这样艰难的境地,越需要主将凝聚士气和信心。
这就是他拒绝躺下的原因。
一位精瘦汉子走了过来,他脸上有几颗麻子,所以他的绰号就叫麻子。战事激烈,飞军的转职武将折损惨重,任务开始的时候有十二名转职武将,现在只剩下麻子这根独苗,先前在临时营地崖顶伏击羌人,领头的就是他。
麻子提着一个布袋,对王平道:“头儿,发食吗?”
为统一调配,避免因将士阵亡导致口粮损失,飞军开始实行食物管制,收集到的食物专人保管,身手利落的麻子就兼着保管员,确保大伙的救命粮安然无恙。这小半个袋子装着飞军所有的干粮,喂饱十来张嘴不是话下,可要让两百多张嘴分,分到每个人手上的食物便少得可怜。
王平皱眉道:“就这些?”
“就这些。”
“发。”
“多少?”
“一半。”王平迟疑片刻,还是作出了这个决定。
他已经管不到断粮后怎么办。
大家身体大多都已到极限,不发干粮,或许有些人便没办法支撑下去。再说了,连王平都不知道,下一场战斗结束后自己是否还有呼吸,死囚临刑前都能吃上一顿饱,何况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
“诺。”麻子点头。
从袋子里摸出一块拳头大小的干肉脯,放在石头上,随即转身离去。
“劳驾,分一下。”王平对贾穆道。
话音刚落,贾穆已经扑了过去,将肉脯分成三份。
递了一份给王平,见那位正在替王平清理伤口的飞军两手实在不得闲,知会了一声,让其完事后自取,随即抓起自己那份塞进嘴里,便待大嚼。
贾穆知道自己吃相有辱斯文,可他现在实在饿到极点,管不了那么多。
“别吃太快。”王平忽然道。
贾穆一楞:“什么?”
“不易消化,浪费。”
贾穆羞愧无地,粮食如此紧张,浪费何其可耻?
“该怎么吃?”
“看。”
王平将肉脯送到嘴边,顺着肉脯纹路撕咬了一小条下来,慢慢咀嚼着,嚼了好一会才咽了下去。王平咀嚼时间长得发指,似乎想把食物里的每一分能量都榨出来,补充体内所需。
贾穆望向王平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敬佩。
他没有说什么,有样学样,撕下一小丝肉条,细细咀嚼。
清理伤口时王平痛得倒吸凉气,额头冷汗涔涔,也硬是撑着一声没吭。
这个小好几岁的年青人,有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稳、坚毅和果毅,无论能力还是心性,王平都是一员出色的战将。别的不说,飞军在羌人地界孤军奋战这么久,打到弹尽粮绝,全军折损近七成仍没有崩溃,就绝对是一件超出贾穆长久以来既定认知的不合理现象,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奇迹。
“好了。”为王平治伤的飞军战士认真道:“头儿,你的伤不宜再动手。”
王平点头:“哦。”
“每次答应得快,就是不守信用。”
那战士小声嘀咕着,从石头上拿起自己那份肉脯,起身离去。
“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还剩多少人?”待那战士走远,贾穆低声道。
“两百零七。”王平沉声道。
“能战者几何?”
“不好说,取决于敌人和形势。”王平看了贾穆一眼,解释道:“剩下这些兄弟,那些看起来已经快不行了,敌人来了他们或许还能爬起来拼命。同样,那些看起来还能打的,即便没人碰,他们也可能忽然倒下,再也没办法自己站起来。一定要个数,百人左右吧。”
贾穆低下头,不敢看王平的眼睛。
他也知道,飞军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部队能坚持到现在,凭的是胸中那股不屈的信念支撑。飞军的坚韧、顽强和同袍一心令他震惊,可眼睁睁着看到如此强悍的一支部队,因为种种缘故陷入绝境,濒临绝灭,贾穆完全能理解王平心中的痛苦和自责。
王平神情平静,但眼眸中的那些激烈情绪,贾穆尽收眼中。
愤怒。
悲怆。
不甘。
压抑。
伤感……
飞军不是没打过硬仗,作为逐鹿军王牌部队之一,飞军经历恶战无数,重大折损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未象今番这样如此惨痛,几近全军覆没。
朝夕相处的袍泽一个个倒下,王平无比痛苦,心中充满悔恨与自责。
他恨自己没有提早规避危险,使全军陷入险境。
他恨自己没能保护好更多弟兄,让很多好男儿埋骨异乡。
他恨自己没有掌握象白毦的【捍卫】特性,部队不具备暂时无敌属性。
他更恨自己找不到足够食物和伤药,战士们不得不忍饥挨饿浴血奋战。
腹中发出一声鸣叫,饥肠辘辘的感觉已持续多日,所有人都饿着肚子,大家都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活动,连说话的力气都弥足珍贵。
逐鹿领以富庶闻名,领主又慷慨大方,素来看重军事,从不曾在后勤方面亏待将士。认真回想,过往战事虽多,逐鹿军几乎从未经历过如此困窘的情形。普通部队的补给尚且确保无虞,飞军这样的王牌更不在话下。
王平从未象现在这样怀念食物。
他了解自己的兵。
哪怕高原反应仍在困扰着部队,羌人陡然爆发的悍勇也的确非常麻烦,可飞军岂是普通部队?他坚信,如果现在让大家饱餐一顿,飞军即便不能一鼓作气反杀追兵,但扳回劣势、与对手斗得旗鼓相当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可惜……
贾穆对此无能为力,沉吟半晌,道:“要不化整为零,各自逃生?”
“不。”王平断然拒绝。
“能跑几个出去也好……”
“你还不够了解我们,我们不会抛下受伤的兄弟。”王平惨然一笑,道:“这里是羌人地界,追兵近在咫尺,再分兵不易摆脱,恐怕大家死得更快,或许有人跑得掉,可重伤的兄弟没一个能活……而且,我们还没完成任务,死了这么多兄弟,最后要还是没把你们带出去……怎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说到最后,王平眸中愈加冷厉。
贾穆无言。
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要完成任务,简直疯了……
不只王平自己疯,整支部队皆如此……
真是一支可怕的部队……
贾穆陷入沉默。
在此之前,士子出身的贾穆多少有点看不惯这些夷民战士,总觉得他们言语粗鄙,不懂礼仪,难登大雅之堂,可现在,他心中只有钦佩和感动。
王平也不再说话,仔细咀嚼着最后一点肉脯,心情复杂。
刚提到任务还没完成,不是他失心疯。
尽管处境险恶,王平心中仍然抱持着希望。
他非常清楚逐鹿领到底多强大,也清楚鱼不智是什么样的主公。
得知飞军遇险,领地一定会展开营救,不惜一切!
既然如此,飞军有什么理由放弃?
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飞军正变得不同,仿佛什么潜藏已久的本能正在被唤醒,羌人的追杀,就是唤醒本能的最佳补品。他不清楚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这个过程太过难熬,也太过惨痛,他只希望能带领大家一起扛过去,冲破荆棘,走向明天。
不容他有更多时间思索,值守的飞军示警。
敌人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