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广财听了,忙急的跺着脚道:“你糊涂啊你!你这小宫女,下午才出了蟹的事儿,怎么还不长记性?第一天来,谅你也不敢一连两次下毒,定是受人蒙蔽了。”
蔡广财继续转头对着锦妃拱手告罪道:“娘娘,跟丁淑仪午膳被下毒的有关人等,奴才早已羁押在内侍监了,如今一波又起,看来这罪魁祸首应当还在司膳房中。奴才该死,未能及时查明。”
然后蔡广财又对着周窈棠呵斥道:“说,这蟹是谁做的?咱家这就将她带回内侍监去审问!还有你,你也跑不了,第一日当差便迷迷糊糊的,咱家这就带你回内侍监,给你好好涨涨记性!”
周窈棠听了,伏在地上痛哭道:“奴婢、奴婢不知,一下午被内侍监的公公们吓得浑浑噩噩的,奴婢只记得晚膳时分才想起锦妃娘娘吩咐了醉蟹,于是便去寻了尚食姑姑......是姑姑!尚食姑姑唤了好几个姐姐做的。奴婢刚来,不知晓到底是哪几个......”
还未待周窈棠讲完,蔡广财一一个箭步冲上去,抓着她的脸就是一个耳光招呼了上去,口中骂道:“咱家叫你不知!没心肝儿的东西,一问三不知,还在这宫里当什么差?你若实在伺候不来人,乘早给我滚出去,省得在这儿碍娘娘的眼!”
蔡广财给她的这一巴掌虽然听着清脆响亮,但是实际上他是偷偷地用抓着周窈棠脸的另一只手的手背给她垫着,他又用自个儿的身子侧挡着动作,所以这一巴掌是实打实地被挨在了蔡广财自个儿的手上。
蔡广财一边给周窈棠使着颜色,一边想快些将她支出去,到时候随便去司膳房里拿两个人也就算了。
谁知周窈棠却像没看懂似的,抹着鼻涕跪着爬到了锦妃的面前,抱着她的膝盖痛哭流涕道:“娘娘,求您明察!我们司膳房定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啊!”
蔡广财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丫头的心眼儿也太实了些,说难听点就是蠢钝如猪。管他到底是谁做的呢?反正又没有出人命,过几日随便推个替罪羊、糊弄糊弄丁淑仪和锦妃,打发过去就算了,怎的她就非要此刻将这事儿给摊开来,还要求彻查呢?
——如此一来,内侍监岂不是又有的忙了?
锦妃听了,也抬起了周窈棠的脸端详了片刻,然后对着另外的几人道:“既然她自个儿说了希望本宫明察,那便烦请两位太医好好儿地验验这蟹到底是如何被下的毒,蔡公公也替本宫好好瞧着,想想等会儿去哪儿拿人、去拿谁。”
接着,她又捏了周窈棠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这可是你自个儿求本宫明察的,要是想起来什么,现在就尽快禀告给蔡公公。若等会儿教两位太医瞧出了端倪,证实了是你司膳房的恶行,别怪本宫没有给你机会!”
说完,她将周窈棠的下巴狠狠地推开了,周窈棠吃痛地伏在地上,低着头捂着脸抽噎着。
两位太医低着头查看食盒中的蟹,只当没有看到面前的这一幕,但是李太医心里却泛起了嘀咕,锦妃娘娘一向宽和,今日这是怎么了?
太医正得了令,先是仔细检验了泡着蟹的酒,是上好的陈年花雕,完全没有任何不妥。
于是他又将少了只腿的醉蟹翻过来,小心地将整个后盖掀开,揭掉了表面的一层膜,露出整个腹腔,然后对着里头的内脏细细地查验了起来。
只见着醉蟹里头还未浸入多少酒,但是顺着口器看下去,它的五脏六腑一直到体内的蟹籽却泛起了一层浅棕色,涌出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这颜色与丁淑仪宫中有毒蟹粉的颜色很是相像。
李太医在一旁心道,这毒草是混在什么里头呢?按理来说司膳房做的这道菜既然是醉蟹,那么从处理完到端上来必然都是完整的,也是不容易在里头下毒的,除非是做醉蟹用的酒有毒。
可是方才太医正明明已经查看过了,醉蟹用的花雕是无毒的,那么此刻为什么这只蟹会连着五脏六腑一同都被毒草给浸过了一般呢?
接着,为了进一步确认,太医正在李太医的协助下将胃里的物质取了些出来,竟然发现这螃蟹的胃里没有旁的,居然全是一团团墨绿色的藻类混合物。
——这蟹怎么只食藻类呢?
太医正的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他先是闻了闻那团藻,然后又轻轻地用手捻了些,从自己的药箱中拿出了一些工具和草药的液体,和李太医一道分别混入其中。
在将那团藻检查了一番之后,只见太医正瞧着方才混入的液体变了颜色,他细细沉吟了一番,忽然神情一变,大惊失色。
蔡广财一直在旁边瞧着,本来看得不大明白,但是却唯独瞧懂了太医正的表情,于是他赶忙焦急地开口道:“大人,您可是发现什么了?”
太医正点了点头,先是对着周窈棠问道:“这位小宫女方才可是说,眼前的这道醉蟹所用的螃蟹可与丁淑仪午膳时那道蟹粉羹中所用乃是上午同时送进宫来的?”
周窈棠闻言,点点头道:“回大人,姑姑中午做完蟹粉羹后正巧余下了一只,正是眼前这只了。”
太医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对着蔡广财问道:“公公可知采买进宫里头的这批蟹的产地是何处?”
蔡广财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右手握拳敲了一下左手的手掌,答道:“啊,你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了!本来之前虾蟹一类都是从江州和湖州采购的,但是前几天儿采买太监王禄跟我徒弟提了一嘴,说是近来帮宫里进货皇商从莱州清远县进了一批蟹,不仅个头比先前的大些,价格也更低,味道似乎还更加肥美。于是他们采稽司的便说着也进些到宫里头试试,若是不错以后便用清远县产的了。只是这些——这些同毒蟹可是有什么关系吗?”
太医正听了,笃定地点了点头,他理了理衣衫,对着上头的锦妃行了一礼,正色道:“锦妃娘娘,请恕微臣先前不查之罪,差点铸成了大错。”
锦妃有些不解,“太医正且起来回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医正随即起身,“谢娘娘。今日之事还需要从下午说起——”
“丁淑仪娘娘用过了午膳忽然腹痛不止,便传了李太医和微臣去会诊。而当时臣等只见到了吃剩下的蟹粉羹中存有至阴致寒的毒草,所以便断定是有人在蟹粉羹中下了毒,于是贵妃娘娘便下旨令蔡公公带人去将涉案的宫女们都带回了内侍监审问。”
“方才锦妃娘娘您又感到不适,传了臣等前来,臣初步诊断也是觉着因为这蟹存在同中午一样的问题。可是中午有下毒嫌疑的人明明早已被内侍监羁押,怎么可能在晚膳时分再次动同样的手脚?所以微臣便怀疑是这蟹本身被采买来的时候就有问题了,刚才又依照娘娘的吩咐,将这蟹剖开来看,这才发现了其中暗藏的玄机。”
“哦?”
“回娘娘,微臣等方才在这蟹的口中直到五脏六腑都验出了有毒的物质,这便很奇怪了。这蟹外壳完好,醉的时间也不长,虽然酒没有完全浸入,毒素却已遍布螃蟹全身了。微臣本来怀疑是有人在酒里下了毒,因为我们都知道,做醉蟹是不需要将蟹剖开来的,只需将这酒煨了进去,但是微臣却并未在酒里发现相同的毒素。”
“所以微臣便进一步取了醉蟹胃囊中的物质,竟发现里头没有别的,全部塞满了一团又一团的藻类。寻常的螃蟹是会食用泥沙、鱼虾之类的,可是眼前这只却只食海藻,更是令人感到奇怪了。”
“而方才微臣又取了这些藻查验了一番,竟然发现它们的根须与那种阴寒毒草捣碎之后的外形和毒性十分相似,但是药性却与那毒草不大相同。臣这时便已经隐隐有些预感到不对了,所以又询问了蔡公公和这位小宫女,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事情的原委?你且详细道来。”
“是。依照这位小宫女所言,中午和眼前的蟹都是今日才送进宫的,乃属同一批。虽然中午丁淑仪宫里那道蟹粉羹中的毒素是藏在蟹粉里头的,但是实际上应该是与眼前这只醉蟹相同,毒素在海藻当中,由螃蟹食入体内所致。”
“微臣刚才细看之下才发现,这蟹腹中的藻应该叫做清瘴藻,是莱州地区十分有名的一种藻类,可做药材。方才微臣又询问了蔡公公,也证实了这螃蟹产自清远县,而清远县正好盛产这清瘴藻。螃蟹的体内没有旁的食物残余,所以可能这些螃蟹是自小便食用清瘴藻长大的,所以浸满了清瘴藻的药性。”
“娘娘可能有所不知,莱州临海本就湿热,再加上南边少人居住、又多山林,所以常年瘴气蒸郁。而清瘴藻便是当地人用来解瘴气之毒的一味好药材。”
“既然是一味好药,又如何在螃蟹体内变成了至阴致寒的毒素呢?”锦妃不解地问道。
太医正则捋着胡子继续道:“这便是其中的玄妙之处了。清瘴藻本是为清热解毒、清瘴气的好药材,所以本身属阴,性寒凉,主疏热散暑、清热凉血等功效。若中了瘴毒的人食用这藻,则有助于清除体内瘴毒,对人体十分有利。然而这螃蟹本身性寒,又长期生长在阴暗的水潭中,它食用了同样寒性的清瘴藻,只会变得更寒凉。”
“另外,因为这种藻类的繁殖能力十分强,即使是被螃蟹吞入了腹中,只要还存在一点根须,还是能够继续存活。于是这些清瘴藻便在螃蟹的腹中继续生长,逐渐塞满了螃蟹整个腹腔,又排不出去,螃蟹也就再也吃不下旁的东西了。两者互相汲取着彼此的养分,便更阴寒无比了。”
“人一旦食用了这种吃清瘴藻长大的螃蟹,轻则腹痛腹泻,重则危及内脏,孕妇食用更是会危及母体。丁淑仪娘娘怀着身孕,本就不该食用太多螃蟹,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吃下了许多含有清瘴藻的蟹粉,所以便直接加速激发了藻里的寒性,使得她表现出的症状与脉象同中了阴寒毒草一致。”
这时,一旁的周窈棠不解地问道:“今日中午我们司膳房里头的宫女们也食用了做蟹粉剩下的边角,为何我们却没事呢?也没有听闻谁有腹痛或者腹泻的症状。”
太医正沉吟了一会儿,道:“敢问司膳房今日午膳都有些什么菜?”
周窈棠假装回忆了一番,答道:“我记得中午有凉拌鸡丝黄瓜、杂菌烩卤水豆腐,酱油三香菜,嗯......还有一道桂花紫苏甜蛋汤!”
太医正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了,你们中午本就食用的全是蟹的边角,蟹壳蟹腿都没太多带有毒素的肉质,再加上你们的汤里有一味紫苏,正好可以解这蟹体内的寒毒,所以你们也都无事了。”
周窈棠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也就是说,此事并非是姑姑们有意下毒,而是这蟹本身体内带着阴寒的海藻所致。若不是刚好饮了紫苏甜汤,那我们整个司膳房可也都要中招了呢!”
这时,只听太医正叩首道:“是微臣一时不查之过,瞧着被那蟹粉中的藻类根须与毒草相似,竟被蒙蔽了去。这位小宫女说的不错,现在瞧来,应是这蟹本就身怀寒毒,并非有人蓄意下毒给两位娘娘。若实在要论,也只能说是微臣之过,不仅断错了症,如今还令司膳房无辜受难。这些全赖微臣见识浅薄,但凭娘娘责罚。”
太医正说着,又跪了下去,将头伏在了地毯上。
这时,蔡广财面上也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也赶忙伏下身子道:“奴才也有罪,错羁了司膳房的人,奴才这便去禀明了贵妃娘娘,然后将人给放出来。”
锦妃见了他二人这副模样,马上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这弯弯绕绕的本宫勉强才没有听糊涂。此事甚为稀奇,寻常人皆会受蒙蔽,倒也怪不得太医正。如今你既已查明了真相,令一切水落石出,便已是大功一件。我也不想再追究谁的责任了,权当是将功抵过罢,你们今后引以为鉴便是。”
太医正和李太医行了一礼道:“谢锦妃娘娘开恩!”
锦妃又转向了蔡广财那边,道:“蔡公公虽拿错了人,但起因却并不在你,始终也算是尽职尽责之举。因此你且去回了贵妃,尽快将司膳房的一应人等放回去便是。”
蔡广财忙做了一幅感激涕零的样子,伏在地上道:“奴才谢锦妃娘娘体恤!谢娘娘宽宏大量!奴才这便去!这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