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媪不比一般宫侍,吃住都在昭明宫,有单独的配房,配房离昭明宫主殿甚近,且有专人侍奉。
她身子骨一向算不得硬朗,除了腿疼病,来南州的路上也遭了不少罪,到南州后更因不服水土大病了一场。
年逾五十,那一病之后更是江河日下,所以姜佛桑只要她清养,宫内清扫、承应、坐更等事务自有菖蒲似霓来安排,半点不要她操心。
奈何她生就操心的命。她的女君虽省心,却又是最不省心的一个,她实在不能不操心。
“水浅,后脑撞到硬石上,下臣已尽力施救,然……”
医令话说得委宛,意思却很明白。
姜佛桑挥手让他退下,转向辜百药:“你给看看。”
辜百药被强带进宫也不是头一回了,上次垂危的是姜佛桑,这次换成了她的乳母。
不过不管是谁,他也不会因为心有芥蒂而不救。
正因清楚他这一点,看到他诊断之后发出一声叹息,姜佛桑面色唰地一白。
包括辜百药在内,一众宫人全退了出去。
良媪躺在榻上,头上缠裹着纱布,脸色蜡黄,不见半点活气。
她本是闭着眼的,姜佛桑才近前,她似有感知一般,费力地睁开了眼皮,虚弱一笑:“女君,回来……”
姜佛桑侧身坐下,轻握住薄褥外枯皱的手,神色已恢复如常:“一件衣裳而已,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哪值得你——”
哽了一下,探身,替她将鬓边的头发夹在耳后,问:“还有哪里难受?难受你就说。”
良媪缓慢摇了下头,看着她,浑浊的双眼陡地清亮起来:“五公子……”
萧元度的事姜佛桑也不是有意瞒着良媪,主要是还不知两人是何走向。
但她是良媪奶大的,她近些天虽算不上反常,到底不似从前,岂能瞒得住?良媪又从菖蒲和似霓那诈问了一番,心里也便有了数。
姜佛桑想到昨晚之事,心下稍滞,但见良媪殷切的眼神,也只好颔首:“嗯,他来南州了。”
良媪露出些欣慰的神色:“当初看着,你们俩是彻底没了指望的。认真说起来,五公子确也算不上良配,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到了你身边……”
跟着另一只手抬起,姜佛桑及时接住。
“老奴起先只盼着女君嫁一个好人家、遇一个好郎君,而后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孰料安稳二字竟是如此难求。”
从南地到北地,辗转又到南州,不是颠沛流离,就是处在急流漩涡之中。
“女君做的许多事,老奴也不懂。老奴只希望女君开开心心的,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知心知意的人陪伴,也能为你担些风雨。”
姜佛桑垂眸不语。
“还有一事,老奴实在放心不下。”
良媪知道女君恨史家,只当是国君当初强掳并囚禁了女君、且害女君毁了容貌的缘故。
其实那时是有法子将女君救出王府的,女君却不肯,她留在了史殷奇身边,并成了如今所谓的宠妃。
这眼看着又要被立为王后了,良媪却无半点喜悦之情。
这个国君就不是个可堪托付的,瞧着也不会有甚好下场。女君对他亦无半点爱意,成为王后、站在风口浪尖,未见得就是好。
良媪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的女君,心肠再柔软不过,是最愿意善待别人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别把自己浸在恨里、别让恨意蒙蔽了眼睛,那样人世间的温情还怎么感受的到?倘若一点温情也无,这一生任是如何风光,岂不也是黄连炖苦胆?”
“我自有计较,不必替我担……”
良媪却少见的执着,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女君,最后听老奴一句劝,跟五公子离开罢!离开这龙潭虎穴,远离是非纷争,回到中州去,好好过日子……五公子待你之心赤诚,你也放不下五公子,这一路崎岖坎坷,再别错过了。”
姜佛桑知道良媪必会说这个,也知道良媪希望得到她怎样的承诺。
可她无法给。
因为回不去,从一开始就回不去。
从她带着前世记忆在许氏西园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她无法按照良媪的心愿过这一生。
何况中间经历了那么多,她也走出了这么远。
撇开昨晚与萧元度说得那些,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良媪不知道,她已经踏入了角斗场,权争利斗从来是你死我活,能全身而退者十不存一。
萧元度之所以能脱身,是因为父子之情、手足之情尚存,且他在与萧元胤的争权中并未陷很深,及时停了手并且脱离了萧家,断了后路也绝了后患。
那么以萧元胤的仁厚,自然不会将这个弟弟赶尽杀绝,曾经为萧元度效力或者起意拥护萧元度的那些人或许也不会被清算——换个人就未必了。
姜佛桑不同,数年布局,她早已深陷其中。
若此时抽身,功亏一篑的不甘且放一边,即便她与萧元度能躲过追杀顺利逃离南州,跟随她的那些人、为她效命的那些人,他们的忠心、他们期冀得到的回报、他们的命,又该如何?
要么成功,要么身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她也不要回到过去。
她好不容易长出一颗坚不可摧的心来,好不容易拨开眼前迷雾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
她为什么一定要站在别人为她打造的花园里?
她也想走进那丛林,去搏杀、去抢夺……死便死好了,终有一死的。
选了良媪为她挑的那条路难道就会一路繁花么。
“……若干年后,也许我会成为王妃;若有天大机缘,也许我的夫君会成为天子,然后我成为他的皇后,为他打理偌大的后宫;如果他走在我前头,太子又还小,或许我还可以成为摄政太后……但这一切要很久很久以后了,那时候或许我都已经垂垂老矣,余生所剩无多,纵然权柄在握,也有心无力了。而且,即便我做得再好,旁人提起也只会称赞我为贤良淑德的好妻子、好母亲,然后呢?我在哪?”
而且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她和萧元度足够幸运的前提下。
熬死萧琥、通过手足残杀继承萧氏基业,再吞并大燕全部疆土……
即便足够幸运,这一切都实现了,她做了皇后,也还有一种情况——好比那悄无声息消失于深宫的连皇后和许贵妃。
连皇后不贵重么?曾几何时碾死她就如碾死一只蚂蚁。
许贵妃不得宠么?也曾独占君心让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又如何呢?终归是无根浮萍。一朝屋倾山颓,便连个善终都没有。
既如此,还不若做那参天的树,直面过风雨、搏击过长空,纵然有日被更大的风暴连根拔起亦无憾。
同样的,如果注定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那么让她试试另一条路又何妨?
她愿意死在那条路上。
五马分尸、凌迟炮烙,死后受万世唾骂,都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