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曹怀清进宫后,我们几乎没什么来往。如今要求他办事,我总不能空手登门。但他现在一朝得志,金银财宝怕是无法入他的眼。想起他曾跟我讨要诗文,我当时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玩笑,故而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也唯有这个拿得出手一些。
离开中书省,我匆匆回到泰星殿,遣人去打听曹怀清是否在宫中,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在掖庭时默写的诗文,挑选几首重新誊写了一遍。
派去打听的宫人来报,说曹师并不在宫中。于是我带上碧水,驱车前往佛恩寺。
“好诗,真是好诗啊!”曹怀清放下纸轴,抚掌赞道:“大人不愧是一代才女,这意境、这气魄!我最喜欢这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好诗该配好酒,大人难得登门,我们一醉方休。”
很快有人端上来酒菜,曹怀清举杯笑言:“我有今日富贵,首先得感谢大人。来来来,请大人满饮此杯!”
“哪里的话,曹师本就是出类拔萃、百里挑一的人才,再加上公主的举荐。”我喝下酒,套近乎道:“曹师如今贵为佛恩寺住持,不要总那么客气称呼我大人,唤我筱天便是。”
他一面斟酒,一面随意地说:“你让我叫你筱天,自己却一口一个曹师。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介布衣,没有旁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怀清吧。”
“我看你应该长我几岁,那我便叫你怀清哥吧。”
“如此甚好,我们再干一杯!”
酒过三巡,我见他面色泛红、心情大好,便拱手道:“筱天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拜访怀清哥,实是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将所求之事婉转地说了出来,然后忐忑地等待他的反应。
“这个……”他沉吟半晌,方蹙眉道:“若是其他事情,我定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应承你了。但是兹事体大,太后又十分重视此案,恐怕我的话很难左右我义兄啊。”
我循循善诱道:“这个我明白,我也知道此事难办。但独孤将军忠肝义胆、战功赫赫,说他通敌叛国,朝中上下几乎无人相信。试想,若是独孤将军获罪重判,不仅会寒了文武百官的心,很有可能还会影响索大人的仕途啊。”
“此话怎讲?”
“在朝为官,受太后器重虽然重要,可同僚关系亦很要紧。索大人初入仕途,根基未稳,若是一次得罪了文武百官,未免得不偿失,不是吗?”
“哦,你怎知会得罪文武百官?”
“今日早朝上,朝臣对此案的反应空前一致,下朝后议论的言辞也都大同小异。你若心存疑虑,大可找人打听。且我此次前来,正是受朝中多位重臣所托。若是怀清哥能从中斡旋、促成此事,将来你和索大人有任何需要时,想必诸位大人亦会尽心竭力、知恩图报。”
“以你我的交情,谈回报就见外了。”他喝了口酒,郑重地说:“不过你的这番话,对我义兄应该受用。那此事就交给我吧,我愿尽力一试。”
“太好了!”我为他斟满酒,举杯喜道:“来,我敬你一杯,感谢怀清哥大义,为大盛拯救一代名将!”
他摇头道:“我不懂政治,也不认识什么独孤将军。应承此事,不过是看在你我的情分上罢了。”
我心头一热,再次敬酒道:“多谢怀清哥,那就敬你我情义!”
他冁然笑道:“好,愿我们情义长存!没想到你不但水性好,酒量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我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嘛!
“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爽朗的性格!”他抚掌兴奋地说:“难得你我意气相投,不如我们结为异性兄妹如何?”
我此时酒酣耳热,闻言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当然好了!”
“那还等什么!”他拉起我就往外走。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跪在庭院里,曹怀清侧首道:“我生于龙麟元年,你呢?”
“龙麟三年。”
“我虚长你两岁,那我可就是你义兄咯。”
“没问题,做妹妹挺好的。”
“我曹怀清——”
“我杜筱天——”
“今日结为异性兄妹,从此往后,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天地作证,山河为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地上凉,妹妹快起来吧。”曹怀清扶我一把,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必须多喝几杯,不醉不归啊!”
“来人,上酒、加菜!”
五日后的早朝上,鸿胪寺卿霍缅晋呈报,北娄派使者前来朝贡,并表示欲与大盛结秦晋之好。
文后沉声道:“宣北娄使者觐见。”
少倾,一个头戴高帽、身着胡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大腹便便的北娄使者一面单手行礼,一面操着一蹩脚的口音恭声道:“北娄使者阿波•提勒代表沙乙莫利可汗向大盛太后问好。”
“使者平身。不知贵国所求何亲?”
“回太后,可汗之女阿赫拉•嘎尔迪郡主,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愿与大盛联姻,世代结好。”
此言一出,大殿哗然。
莫说两国和亲,通常都是男方向女方求婚的,没听说过还有女方主动的。即便这样,大盛现在也没有适龄的未婚皇子啊。大盛皇室的情况他们没有理由不清楚,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文后闻言也略略愕然,疑惑地问:“贵国应知我大盛目前并无合适的未婚皇子,不知贵国可有意向人选?”
“回太后,我国此次所求,并非贵国皇子,而是另有其人。此人姓程名暮云,乃贵国一名将领。我可汗对其十分欣赏,故而欲将其招入北娄为郡马。太后若是应允,可汗保证他在位期间绝不主动对贵国用兵。”
大殿再次喧哗,我则愣在了当下,震惊万分。北娄可汗为什么突然要招暮云做入赘女婿?难道他知道了是暮云使的离间计,害死了他的两个儿子?那暮云这一去岂不是有去无回?
文后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说:“贵国的诉求,朕明白了。请容朕与众臣商议后再作决断,明日、至晚后日,一定给贵国一个明确的答复。霍卿,代朕好生招待北娄使者一行。”
北娄使者退下后,文后问:“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臣等有事启奏。”只见“索命”二人上前几步,索必卢当先拱手道:“太后,臣等受命后日夜彻查独孤牟太通敌叛国一案,发现其中颇多疑点,暂时无法定罪。”
“哦,有何疑点?”
“回太后,在燕府中搜出的密函,每一封信上均用北娄语落款阿赫拉•巴勒那。据微臣调查,巴勒那在与汉人通信时,习惯用汉字署名,此乃疑点一。而此等涉及军事机密的密函,他竟然会刻意留下自己的名字,此乃疑点二。”
明戬接下去解释道:“禀太后,在燕府中搜出的物件,经核实,虽确产自北娄,然均是十余年前之款式,且略显陈旧。微臣以为,北娄若是诚心拉拢独孤将军,当以最新最佳之物奉送,此乃疑点三。”
索必卢又接口道:“至于独孤将军的身体状况,微臣仔细盘问了城中名医贺老,并查看了他的出诊记录,与独孤府的记录完全吻合。且在独孤府中找到的药渣,亦与贺老所提供的药方完全对应。慎重起见,微臣又命人备了五剂汤药,只有其中一剂是遵照贺老的药方煎煮的,其余四剂均略微修改了药方。若是独孤将军能分辨出哪一剂与他服过的一样,说明他确有服药。”
“唔,他分辨出来了?”
“是,独孤将军很快分辨出来了。”
“那这么说,确实是冤枉他了。”文后沉默片刻后,淡然道:“传朕口谕,独孤牟太通敌叛国一案,证据不足,当即释放。”
听文后这么说,我放松地吁出了一口气。可我的气还未全部吐完,文后又发问道:“此次北娄求婚,众卿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陈章祺出班奏道:“回太后,老臣以为,阿赫拉•巴勒那如今膝下已无成年子嗣,为防兄弟篡权,许是欲将郡马培养为后继对象,以安政局。只是,他为何不择北娄人,而择我盛人,这一点,老臣暂未想明白。”
刑部尚书裴弘拱手说道:“启禀太后,胡虏野蛮凶残,年年侵扰我大盛边境。若是真能以一桩婚事,谋得边境安宁、百姓安居,臣以为,此乃一本万利之大好事。”
马上有几名大臣表示附议,急得我如坐针毡。
此时,新任大理寺卿郭大人微微转头看了我一眼,出班奏道:“太后,程将军乃此次断巴勒那左右臂的关键人物,若是他日事情败露,非但程将军性命堪舆,两国关系亦将陷入僵局。且此次求婚事出突然,又颇为蹊跷,臣以为当慎重再三。”
中书令上官靖附议道:“微臣以为,郭大人所言甚是。北娄胡虏,贪得无厌。臣不信他们真肯为了一个郡马,而放弃从我大盛抢夺粮草财宝的机会。臣以为,其中可能有诈,还请太后三思。”
文后轻咳一声,发话道:“程爱卿,你来说说。”
暮云面色沉静,拱手道:“臣身为大盛子民,又深受太后恩典,本当为大盛社稷尽心竭力。然臣心中已有佳人,且已谈婚论嫁。恕臣不忠,难当此任。”
文后挑眉道:“若真如你所说,愿为大盛社稷尽心竭力,莫说只是谈婚论嫁,即便已成家立室,休妻再娶又有何妨?”
暮云闻言双膝跪地,一字一句地说:“太后,臣愿为社稷、为百姓做任何事。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文后继续问道:“朕问你,若是那女子殁了,你可愿意和亲北娄?”
暮云猛然抬头,义无反顾地说:“我们说好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她若是不在了,臣绝不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