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明这才开口,声音细若蚊飞,“文章会群贤毕至,我去了不就是丢人的吗?”
这两个小崽子,不愧是罗家的种,骨子里都是这么爱面子。
玉怀璧一边憋着笑,一边道:“你就是太上心了,这东都的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官家的确让你做太子伴读,玉姨问你,除了天青影,太子可让你跟他回东宫学习?”
这话一说出来,罗明便恍然大悟。
“没有。”
“伴读伴读,陪伴读书,你不过就是只在学堂上为他解答疑惑,称不上伴读,我知道,你是怕自己文章会上比不过薛其是,再丢了脸,让别人说我们罗家的不好,但是,明明,你得先清楚一点,你既然代表了罗家,我们也承认你代表罗家,那无论你是露脸还是丢人,我们都认,绝不会因你丢人了对你有什么怨怼,放下你的那种必争第一的好强来,这次文章会,随意。”玉怀璧心里自然是想借此机会就让罗明摆脱这个伴读的位置。伯岳侯夫人今日有一句话说的不错,罗明若做一天太子伴读,那围绕着他的是非,就一天不会结束。
文章会不过是一个提醒,趁此机会,赶紧放弃,也省得后面再遭罪。
“记住,参会的不是太子伴读,是罗明,太子伴读可以有很多个,可是罗明,永远只有一个。”
论起教子,玉怀璧绝对是东都所有母亲中的首揆。
罗明眼里若有神光,止不住地点头。他咽了一口口水,嘟着嘴道:“玉姨,我也想吃牛乳锅子。”
一听这话,玉怀璧方开怀大笑,连连道:“玉姨还给你备了蜜酿鸭子,你和你哥今天有口福,今儿还有一道蒸花糕,南边新进来的山茶花,我剪了几枝,还有去年存的干桂花,另兑了许多鲜花汁子,特别香。”
罗沉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们了。”
“好啦,快去换换衣服,浣手,漱口,过来吃饭。”玉怀璧摸了一把罗沉贴过来的脸,满是溺爱。
三个人都笑着,满心期待着一会儿的午食。
隔着罗府两条街,有一处大宅子,门第也很高大,规制不小,这便是当朝京兆尹官博识的府邸。官博识出身名门,祖父是前朝的户部尚书,他父亲从商,满门家财万贯,因为出资支持先帝起兵,而被封了一个“皂州侯”,不过这个侯位没有承袭下来,官博识是被广勤侯举荐而做了京兆尹。
官博识有一个女儿,名为官南慧,也是自幼读书,一天到晚抱着诗文坐在楼前,看着云月风花,想着才子佳人。是个活脱脱的喜欢虚无的女子。官博识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宽慰自己,十三四的姑娘,哪有不思春的。
今日,她正捧着一卷《交鬓赋》,呆呆地看着外头的墙,这时候,走进来小丫头禀事。
“小姐,外头传得正厉害,说是今年要召集东都的青年才俊,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文章会。”小丫头略压了压嗓音,“听闻,薛公子也会去。”
“当真?”官南慧本不注意她的话,但一听到薛公子三个字,她便陡地两眼放光,真好似脚底踩着火,怀里抱着冰。
“没有假,奴还担心是错传了,特意让门童去看了,天门榜上贴着告示呢,薛公子的名字赫然在列。”小丫头眉飞色舞着夸耀着自己的功劳。
官南慧自是得意一笑,薛其是可是她梦中的情人,多少次,她都念着要和他一起泛舟洛河,共对诗文。
“你办的不错,赏你一吊珠子,自己拿出去玩吧。”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口取出来一挂小珍珠,这上头还有一半银珠,算是她出手大方。
丫头笑的合不拢嘴,忙双手捧过来,千恩万谢。
官南慧摆了摆手,丫头便退下。她再次举起书来,眼睛看着这句“相思兮最耽”,心里却满是“再执手,望江洲”。
伯岳侯夫人在罗府吃了闭门羹的事儿,第二日就传遍东都,皇帝当天夜里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为此他特别召见了几个美人,在长奢馆里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险些误了早朝。
早朝方罢,他要回勤时殿用膳,路上就被王皇后拦了个正着。
“陛下万岁。”
皇帝有些奇怪,怎么今日皇后出现在这条路上,“起来吧,皇后今日怎么来到此处?”
王皇后便就着他的手起身,二人并肩而行,一派帝后和睦。
“臣妾担心昨夜饮酒伤了陛下精神,故而在此等候,想着一会伺候您用膳。”
皇帝方反应过来,遂问道:“今晨是皇后派人来长奢馆叫朕早朝的?”
王皇后深深一笑,“自然不是臣妾,是沈妃。”
“沈妃?”皇帝有些意外。
“大责太监昨夜来长门宫传话,说的是陛下宿在了长奢馆,至于召幸几位美人的事情,并未通传,若不是沈妃消息及时,陛下今晨必要误了早朝,到时候,又要被那群老臣言怼。”王皇后一番话,公正有理,但同时也给沈妃挖了个大坑。依照皇帝的脾性,等他回过神儿来,恐要细想她为何消息灵通,眼睛盯着自己不放。
而此时,皇帝闻言却有些不好意思,遂执其手,解释道:“朕不过是一时高兴,贪杯而已,皇后不要怪罪。”
“臣妾自然希望陛下高兴,只不过,那几个美人不知道劝阻,险些让陛下的圣明被玷污,他日坊间传言,十倍百倍的变化,陛下就要被传说成荒淫无道的昏君了。”王皇后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是气势不输半分。
这句话,皇帝怎能不清楚,但是他又不能狡辩,否则就是错上加错。
“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
“臣妾来请圣旨,那几个美人秘密处死就是,损坏江山社稷的罪名加身,也难保她们活命,此事没有声张,陛下安心就是了。”王皇后转头看了皇帝一眼。
“好,好。”皇帝一直看着前方,频频答好。
一群小内监正面对着墙站着,等候帝后二人驾临,王皇后此时又道:“沈妃一大早就来长门宫,说是尹夫人不想把二公主送到昭阳殿,臣妾刚才派人去英和宫问了话,二公主自己也不想离开,到底是养在身边这么多年,母女情深,突然要割舍也不容易。”
这恐怕才是皇后今日破天荒地等着自己下朝的原因吧,皇帝心思一动,遂道:“无妨,给她们些时间,不打紧。”
“陛下?”王皇后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这样应答。
“你也不是不知道,丽华迟早是要离开英和宫的,早与晚,朕都可以等,沈妃,自然也可以等。”他的这句话掷地有声,王皇后旋即不敢多言。
文章会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大魏各地,人人都期盼着,这样一场盛会,将会是怎样的撼天动地。东都才俊,亦是摩拳擦掌,都要一试文采。不过,更多人关注的,则是罗明与薛其是的较量。
也是皇帝的意思,私下安排着人到处传言,这官家钦点的太子伴读与绝无仅有的少年天才,究竟哪一个才是最厉害的。罗明的名字,自然而然,立时人人皆知。
识趣儿的自然也知道,这场文章会,不过是为了这两个人所办,其余的都是陪衬,或者说可有可无都不过分。
越是造势,越是让罗明心慌。文嗣院主理此事,拜帖几日内便递送各府邸名仕,除了学士才子们,几个大户人家的私塾先生也都受邀前往。其间,皇帝又命东宫负责行册,沈可人从旁协理。这也是太子魏敬一头一次单挑重任,王皇后还将他传到长门宫说教了三个时辰才放心。太子是早晚都要经事的,而这第一桩差事尤为重要,必须办得精彩出众。
离着文章会的吉日还有两天,罗明正在家里躁郁不安,一头扎在书堆里不肯罢休,丫头们劝也劝不住,就连玉怀璧也说不动他。这孩子,到底还是把罗家的颜面放在了心头上。罗保朝为他告假,天青影也不必再去,待到文章会毕再复课就是。
罗沉心疼弟弟,更怕若是如此用心费力之后,比不得那薛其是,依照弟弟的性子,恐也不好安生。思来想去,他只身悄悄离府,赶奔高家去。
高家单有一份请帖,是东宫吩咐的,以梅花牌刻字奉送,只请一人,便是高青龄。东都内盛传,东宫太子倾心高家长女,二人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坊间已有唱本为二人传唱佳话。只不过不让登明堂唱诵,人们私底下羡慕听着罢了。
“你如今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从来都是无事高老二,有事高青龄,你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他出入高府已是常客,高爵甚至还给他留出了一间房,准许他在府上过夜。
这一次他登门来看高青龄,说到底是有事相求。
“好姐姐,我发心誓,我是想着你的,如果半句虚言,我给你跪下磕头磕到天明。”罗沉对着她总能撒娇耍滑。
高青龄噗嗤一笑,却还佯嗔道:“你啊,要不是前几日才送来一笼蒸花糕,解了我的嘴馋,我今日必定不见你。”
“姐姐若爱吃,就是这花糕的福气了,改明儿,我再给姐姐送。”罗沉闻言喜笑颜开,更显乖巧。
高青龄略敛颜色,谆谆道:“若是再送,玉姨不得又忙活半天,还是罢了,我何曾有你这样不心疼爹娘长辈们,你只管自己,不想想他们何等操劳辛苦。”
罗沉低头,亦是低声道:“姐姐教诲的是。”
看着他这副模样,高青龄就是再有话也说不下去了,遂转话锋,问道:“你今日来得匆忙,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罗沉立马抬头仰面,一双眼睛眨了眨,肯定道:“的确有事求姐姐帮忙。”
高青龄遂道:“说罢。”
“谷节文章会,太子主持,我私心里知道姐姐肯定会去——”话及此处,高青龄陡然打断他,反问道:“如何肯定会去?”
罗沉心思浅,只凭着感觉道:“且不说太子肯定下帖请姐姐前去,单是姐姐爱惜诗文,便一定会前去,这件事本不该劳烦姐姐,可我思来想去,偌大的东都,也只有姐姐能帮我。”
高青龄到底年长他好几岁,人情世故见得多,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罗沉为了文章会的事儿开口,定是为了那个她还素未谋面的罗明。
但是对着尚且稚嫩的弟弟,高青龄如何能与他辩说文章会其中的步步心机。于是撇繁删杂,她就着他的话道:“可别忙着奉承我,你想的什么、怕的什么我心里明白,这本是一滩深水,但是我是你姐姐,无论你求我什么,我定然帮你,我只问你要一句话。”
罗沉一愣,但还是提起了精神问道:“姐姐要我立什么誓?”
高青龄似要开口,却又止住,遂偏头看了看左右的丫头,她们便谨慎退下,她这才说道:“你新来东都的弟弟,虽不曾听你多说,但是高屹回家来也说过一些,至今未谋面,我并不知晓他,所以我问你一句话,这个罗明与你关系到底如何?”
他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虽然初识,胜过一母同胞。”
高门大户里,不论女儿,若只有一个儿子的,全家宠爱加身,两个儿子的,一母同胞固然亲密,可也有因为各种身边小事而阋墙的。更不要说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那必然是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之爱、家族之财、门楣之耀,事事都是可争可抢的。罗沉从小独受父母溺爱,这冷不丁来了一个弟弟,相处下来,他竟然能说胜过一母同胞。
“好,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你想让我做的,我帮你。”高青龄没有再去多想,反而一口爽快地答应了。
罗沉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道:“可我还没说请姐姐帮我什么。”
“自打你进了门开始,我就知道,你想的是什么。”高青龄微微一笑,很是令人心安,“你放心,在这东都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