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闲来无事,路少琛约了燕祁云下馆子喝几杯。他知道燕祁云有一堆烦心事,正巧自己也有,两个男人都不想回家,不由得喝多了点,话也跟着多了。
“听说,你下月要从家里搬出来?”他夹了一颗花生米往嘴里送。
燕祁云道:“是,住到县衙,荀大人已经同意了。”
“我问的不是大人同不同意,而是你……你在家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出去住?你家又不是没没有房间!”
燕祁云笑而不语,仰头又是一杯黄汤。
“我知道啦,你跟你娘又闹矛盾,”路少琛摇头叹气,“其实,母子哪里有隔夜仇的,你跟她坐下好,心平气和地讲讲……”
燕祁云将他打住:“算了琛哥,我跟我娘之间的隔阂这辈子也不可能消失。只要我在她面前,她就永远会记得我爹怎么死的,然后又希望我完完全全成为另一个我爹。”
“你不要把白大婶想得那么的……唉……”
路少琛也劝不下去了。
路少琛知道燕祁云与他母亲的矛盾由来已久,九年前他也正是因此而遁走他乡。只是没想到九年的时光没有解开他的心结,反而让他多了更多不能提及的秘密。
湘西,是一个不能提的字眼。他从回来那日开始就警告过路少琛。因此谁也不知他到底在湘西经历过什么样的遭遇。
而自己呢,其实家里也是一堆乱糟糟的事,他根本没资格劝燕祁云。
距离立秋已经过了好几天,天气依旧还很热。再过几日就到七夕了,街道两侧已开始张灯结彩,跟过节一样热闹。听说届时还要在羡园开个游园会,欢迎县里大龄未婚的男男女女前去相亲……地主他们几个也调侃着要他去。当然,他是很不想去的。
“七夕快到了,”路少琛开始对燕祁云旁敲侧击,“你和小凤姑娘……”
“我跟她没什么。”燕祁云立刻否认。
“我知道,我就是问问,你到底对她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她一直都避着我,我连她面都见不到几回。”
路少琛一拍桌子:“废话,你总不能让人家小姑娘成天热脸贴你冷屁股!她都那么主动了,你对她真的没有半点感觉?!”
“她还是个小女孩。”
燕祁云言简意赅,把路少琛噎得没脾气。
“什么小孩子,我看她鬼得很,特别会利用人!而且她都十七岁了,新法颁布前,十四五岁做妈妈的都比比皆是!”
但是燕祁云很是认真:“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没有成年,就是小孩子。”
路少琛摇头嘲笑他迂腐,燕祁云转头,指向酒馆外,对面墙角的一只小猫。
“你看那边那只猫。”他示意。
小猫对着墙角翘起尾巴,显然正在用尿液标示地盘。
随后燕祁云道:“小凤的个性呢,就跟小猫小狗差不多。她想要谁就用言语给对方打个标记,被标记了的就全是她的,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如果只按照她的性子来附和,她更要不知天高地厚,早晚得吃大亏。说白了就是个小孩子,我才不可能顺着她。”
他又灌下一口酒,思绪越发惆怅。
路少琛又试探道:“那,塔吉安娜……”
“我们俩已经不可能了,九年前就不可能了……”
九年前的大雪天,她与他相约城外千波亭,谁知他早早赴约,她却没来。回到城中后他因风寒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木渎。
他的家乡在江西,是他娘嫁给白三道后,白三道才将他们母子接到木渎居住的。木渎不是他的家乡,他常以为这里没有什么好留恋,谁知如今又不得不回来。
一杯接一杯,酒过三巡,两个人都醉了,话也越说越不利索。直到店家打了烊,他们才勾肩搭背地离开。深夜的木渎街道中,这两条人影走得摇摇晃晃,各自倒着苦水。
“我……不想和塔莎分手的,”燕祁云醉眼惺忪,“可是……为什么……她要放我鸽子……”
“你至少还谈过恋爱,我……我被他们笑话,至今都还是处男啊!”路少琛打了个酒嗝,抱怨道,“那些三姑六婆,背后说……我闲话,成天……嫌我没本事……讨不到老婆……可是家徒四壁,我拿什么讨……讨老婆……”
“龙梅……我对不起……”燕祁云开始说起胡话。
路少琛好歹还保留了一丝神志,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不禁嘀咕:“龙……龙梅又是谁啊?你艳遇蛮多的嘛!”
他们就这样一搭一唱从街头唱到街尾,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路少琛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巷口的路牌标明的是“三里弄”。
“三里弄?胡人的地方……兄弟我们走错了,快回头……”
他至少还记得有宵禁这件事,只是他自己就是个软脚虾,还要扶着一个快要不省人事的燕祁云,怎么走都走不利索。不过就在这时,救星出现了。
“三更半夜谁在外面吵?”塔吉安娜推门责备,一见是他俩,惊诧道,“你们怎么醉成这样?”
“哦,是你心心念念的塔莎!”路少琛大喜,拍拍燕祁云的胸,便把他往塔吉安娜怀里推,“来来,接着!祁云就……交给你了!我……我要回家喽……”
他晃晃悠悠地抽身而走,边走还边回头向他们回手:“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哎哟!”他撞到了头。
路少琛晃远了,塔吉安娜搂着燕祁云不知所措。她很是不解,因为凭她对燕祁云的了解,他一般是不会喝醉的。
“你以前酒量很好的,竟然能醉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喝了多少?!”她问。
“没多少……我……没喝醉……”
燕祁云说罢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任凭她如何拉扯就是起不来。
塔吉安娜气急了,只能踢他一脚:“没喝醉你倒是站起来给我看看啊!”没奈何,也不能放任他睡大街,拖也得拖进她家中。
门关上的刹那,从缝隙中钻进一只飞蛾,安静地停在她家的灯罩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她暂时没有功夫管一只小虫子,先将他安置在一楼的铺子。
“你放心……我喝酒……从来不吐的……”燕祁云的身子像一滩软泥,话还能说个两句,“放心……我不会吐在你这里……”
“算了,我没说这个……”她没好气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想让他清醒清醒,然而他推拒。
“对不起……”他边推拒还边道歉。
塔吉安娜放缓了语气:“倒也犯不着跟我道歉,乖,把茶喝了?”
“对不起……对不起……”然而他变本加厉,还吐露出了一个名字,“对不起……龙梅……”
“龙梅?”
她一愣,那杯茶水便又搁回了桌上:“一个龙小凤还不够,龙梅又是谁啊?”
“龙梅死了……”他说,“我没救起她……还有他们……他们……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猛然间胃肠里翻江倒海,他终是没控制住,吐在了铺子里。他好像因此更愧疚了,吐完之后更是不断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他胡言乱语,最后竟然抱头痛哭起来,“我……对不起你们……”
“祁云……”
她默默收拾满地狼藉,听他胡言乱语,再不忍心苛责。
“为什么那个时候,死的不是我……”这是他在陷入昏睡前,呢喃的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