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下午四点半。市第一医院内科李建松医生办公室。
陈鸣声和李建松一根一根的抽着烟,哪怕烟雾朝着开着的窗户争先恐后的冲出去,也抵挡不了产生的速度,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这个时候要是有个不会抽烟的人进来,第一反应肯定是忍不住的咳意。
百草枯!
每每一想到这三个字,陈鸣声心里不禁一阵加剧的冰凉。从事警察工作二十年了,关于百草枯致死的案例陈鸣声见过,那是一种见过一次就绝对不想再见的事情。
百草枯是作为一种除草农药问世的,而且效果奇好,性价比也极高。但真正让其“扬名”的却是它残忍的杀人能力。
和大多数农药不一样,一般的农药如果误食了还有抢救的空间,虽说不大,但相对来说,还有一定的治愈率。但百草枯不一样,它几乎没有治愈率,没有特效药,一点小小的剂量就能让人失去宝贵的生命。
单从这个方面的能力讲,有些剧毒农药能尚能和百草枯一较高低,但百草枯另一个方面的能力却让其他农药望尘莫及,那就是百草枯残忍的杀人过程。
人口服百草枯后,最初一两天可能就是恶心呕吐腹泻,口腔溃疡之类的小症状,有的人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接下来,病人会胸闷,呼吸困难等一系列内科不适症状,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到最后无法呼吸,窒息而死。
这个过程从几天到几十天不等,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关于这个过程,有个极其形象的比喻,就是活埋,而且是超级加长版的。而最恐怖的地方在于,这整个过程,病人都是清醒的!
也就是说,病人有大把的时间后悔,却完全没有机会后悔!
这是何等残酷的一件事!
而且,百草枯通过皮肤接触都能致死!
在陈鸣声所经手的案例中,口服百草枯药剂的原因五花八门,有夫妻吵架的,有婆媳矛盾的,有误当成调料炒菜的,还有熊孩子倒进饮料瓶的,甚至还有想引起他人注意的……
不管方式多么奇特,但这些人有两个共同点:到最后没有一个不后悔的,也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他们能感觉到生命从身体里流逝,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无能为力。最后不成人形的离开人世。
正因这一系列的特点,百草枯被成为“王者农药”!
顾欣婻是今天最先被送到医院来的,原因是口腔溃疡,再就是有些腹泻,挂的口腔科,以为是免疫力下降,开点口腔溃疡和增强免疫力的药物调理下即可。口腔科接诊的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者,问了顾欣婻一些情况,觉得不对劲,就转到了内科,正好转到李建松这里。
李建松从医十几年了,每年都能接诊到一些误食农药的病例,一看顾欣婻这个情况就觉得不对劲,便仔细问了她一些不太明显的症状,越问心越往下沉。
正好这时,廖振志被送进来了,情况类似,但相对瘦小一些的廖振志症状要明显得多,脸色苍白,拉肚子快拉虚脱了。
李建松将顾欣婻和廖振志联合诊疗,详细地问了他们这几天有没有乱吃乱喝过什么东西,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才问出来被吴能绑架的事。
李建松心知不好,便立刻与陈鸣声联系,听说是百草枯中毒后立刻进行了定向测验,确定了结果。
陈鸣声立刻通知了其余四个学生,其中廖小军、付康、秦宏畴全部确定是百草枯中毒,而且剂量全部超过了死亡线,医院方面表示回天乏术。
这些知道消息的家长们当时如遭雷击一般,楞在当场久久没有反应,回过神来后哭求医院救他们的孩子一命,其中两个家长都跟李建松跪下了。
医院方面只好对这些学生做了常规的中毒治疗,但由于没有特效的解毒剂,也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了。
这时最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就是最开始被绑架的刘斌身上没有百草枯中毒的迹象。在刘斌父母的要求下,医院方面反复确认,抽血都抽了两次,最后确定没有百草枯中毒。而且,刘斌身上也没有其他的中毒迹象。
这就是诡异的地方——要知道,刘斌在吴倩倩的凌辱案中可是担任着始作俑者和主犯的双重身份!
“真的没救了吗?”
沉默许久后,陈鸣声问了一句话,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问的是一句废话。
正在失神抽烟的李建松闻言回过神来,没有直接回答,把手中才抽了半根的烟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里,端起茶杯呷了几口茶,然后才缓缓摇了摇头。
陈鸣声有些不甘心的问道:“我在网上查阅了,不是有治愈的案例吗?”
李建松看了看陈鸣声,说道:“我再系统的给你讲解一下吧。
百草枯本来是白色粉末状的,平时常见的是20%的水剂,就这种稀释了的水剂,口服致死量就是5毫升。这里我还要提醒你一点,不是说低于5毫升就死不了,只是抢救及时,暂时,还是可能,死不了。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没死,它也有严重的并发症,会极大的影响病人以后的生活和寿命。
你说的治愈案例我知道,但这个是有先决条件的。
第一个就是时间,治疗最黄金的时间是一个小时之内,越快越好,因为百草枯两个小时左右就基本被身体完全吸收了。
这几个学生呢?
我综合实际情况猜测,从口服百草枯到确诊,不会低于二十个小时。
第二个就是剂量,就前面说的20%的水剂,超过30毫升,就算是站在医院大门口口服的,华佗来了也救不了了。
而这些学生服下的有多少呢?
经过初步的测验,不会低于100毫升!”
李建松说着又看了看被震得说不出话的陈鸣声,接着说道:“百草枯进入人体后,整个内脏系统几乎都会被破坏,其中肺部是影响最为严重了。
过程就不详细描述了,肺组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的纤维化。
知道纤维化什么意思吗?
就是肉,慢慢变成肉干,最后肉干向枯草状发展。
肺是呼吸系统里的核心器官,相当于呼吸系统的交换机。所以服用百草枯的病人即使没有任何并发症,也会因为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窒息而死。
所以就有人说,百草枯中毒就相当于长时间的活埋!”
李建松说完后,与陈鸣声相视无言。
良久的沉默。
当陈鸣声再一次准备重新点燃一根烟的时候,李建松阻止了他,侃道:“再抽,别人要举报我了。”
医院是禁止吸烟的,只不过李建松是独立办公室,偷偷抽烟别人很难发现。陈鸣声笑了笑,把烟放回了烟盒,脸上依旧愁眉不展。
李建松见此说道:“行了,事已至此,再怎么难受也于事无补了。往好的地方想吧,好歹人犯已经被捕了。”
陈鸣声苦笑了下:“你说的我都懂。可是我现在心里依旧不安,总觉得这件事还没完。”陈鸣声说着看向李建松,继续说道:“不瞒你说,这件事案子从开始到现在,有太多悖于常理的地方。
别的事我不方便跟你透露,就说你知道的,刘斌,吴能凭什么就放过了刘斌?要知道刘斌是吴能他女儿那个案子的主犯,当时是刘斌坚持要教训吴倩倩的,从而导致了后面的不幸。
难道是因为刘斌家给的那十万块钱?
这好像能解释得通吧,但我总觉得太过牵强。而且,那个钱吴能分文未拿,都给了他的前妻王晓娟。”
李建松看着陈鸣声,神色欲言又止。尽管李建松很快呷了口茶掩饰,但依旧被经验丰富的陈鸣声捕捉到了这个神色。
陈鸣声问道:“建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
李建松依旧欲言又止,躲避着陈鸣声的目光。陈鸣声当然不肯放过他,步步紧逼。
李建松终于迎上陈鸣声的目光,为难的说道:“你就别逼我了,这关系到我的职业道德,是原则性问题。”
“哦?你现在跟我谈职业道德?讲原则?上次你那个兄弟找小姐,还是我帮忙捞出来的咧,连电话都没跟他家里打,我就不要职业道德了?我就没有原则了?”陈鸣声故作激动的说道,“要不要我现在安排下,给他们家来个回访?原了这个则。”
李建松五官挤到了一团:“你这……你这……你这不是搞得人家家庭不和吗……一码归一码。”
“你少来。现在我们局里队里都是鸡飞狗跳,也没工夫顾及你兄弟那个小家庭了,至于会不会殃及你那个小窝,我现在可没多余的心思想那么多。”陈鸣声说道。
李建松依旧不开口,但神色有些松动,陈鸣声见此赶紧趁热打铁:“建松,这么多年的感情了,难道你还非得让我弄张调查令来?”
“我真是服了你了,软的硬的全部都来了,真是秀才遇到兵了。”李建松无奈的说道。
陈鸣声见李建松语气松动,赶紧赔笑:“这不是为了破案嘛。”
“算了,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刘振海那边瞒不了你,只是他们告诉你的时候,你千万要假装不知道。”李建松嘱咐着,“不然,我可会有麻烦。”
陈鸣声闻言赶紧催促:“知道了,知道了。”
李建松正了正色:“今天是我给刘斌做的检查,我发现这孩子遭受了极大的心理创伤,沉默寡言,且前言不搭后语。在第二次做检查的时候,我发现他身上有几个针眼,就用了一些心理辅导的技巧,掏出了那孩子的话。
如你所言,吴能从来都没有放过他!
在刘斌被绑架的三四天里,吴能给刘斌注射了五剂不知名的药剂,不仅如此,吴能还对刘斌上了水刑。”
陈鸣声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有些激动的说道:“这么重要的案情线索,你瞒着我?”
李建松为难的说道:“这是刘斌的家属交代的,我们也得考虑家属的意愿。”
“他们这不是胡闹吗?隐瞒重大案情,这不是影响我们破案的进程吗?”陈鸣声更加激动的说道。
“你先别激动。这个情况我也跟他们说明了,他们也说了,会尽快告诉你的。”李建松劝说着,“你也理解一下他们,这种事不是一下能缓过来的。”
陈鸣声想了想,也有道理,毕竟刘斌还是个孩子,然后问道:“那给刘斌注射的东西都是什么成分?”
李建松无奈说道:“我刚刚不说了吗?不知名的。”
陈鸣声一听差点蹦了起来:“你们上点心好不好?你们可是第一医院!你跟我说不知道!你还在这里喝茶?”
李建松脸上一沉:“你要再这么聊的话,我可就不跟你聊了。”
陈鸣声也自觉失态,赶紧说道:“不这么聊,不这么聊,你说,你说。”
“医学的事,说白了都是一些经验,从古至今,都是比疾病厉害一点点,打个比方,在疾病面前,人类有一道护城河,在城内基本都是能搞定的,不过这其中还得防着它们内乱,也就是变异。但是在城外呢?还要很多搞不定的东西。每个时代都有!”
李建松解释着,“刘斌的这个情况,不是说搞不搞得定的问题,我们现在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陈鸣声一琢磨,然后问道:“不是有体检吗?”
“这就是古怪的地方。”李建松说道,“根据目前的体检结果,刘斌除了精神上有些反常,身体本身没有任何异常。”
“那是不是就是说,刘斌的身体没事了呢?”陈鸣声问道。
李建松白了陈鸣声一眼:“很多疾病,比如说病毒性感染,是有潜伏期的。”
陈鸣声一怔,细细想了想,这才发现这件事有多可怕。
“对了,你不是对心理学很有兴趣吗?大学还选修了心理学。”陈鸣声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来给吴能做个侧写什么的,看看这个人有多变态。”
“我哪有资格做侧写。再说了,侧写的本质目的是帮你们抓到罪犯,现在吴能已经在你们手上了,你们看着他,侧写的内容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李建松说道。
“那你就……你就帮忙分析分析这个人的心理,我总感觉这个人和普通的罪犯不太一样。”陈鸣声说道。
“分析心理你得找专业的人士。不过……”李建松说道,“不过你我的感觉倒是不谋而合。”
李建松说着看向陈鸣声,然后继续说道:“以下的话,只是我的臆测,你不要太当回事,仅作为参考。
先说百草枯中毒的五个学生。
从古至今,恩怨是常事。恩怨导致杀人偿命,也不算稀奇。但杀人不过头点地,吴能纵然痛失爱女,可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残忍了些?
另外,国人还特别讲究一个名声,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吴能这样做,不仅会成为唾骂的对象,还会成为反面的教材。将来必然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吴能的行为已经不能用正常的人类心理学和人类行为学来解释了,那我们不妨用不正常的思维来推敲一下。我们反过来,从这件事的结果来寻找吴能的目的。
这些中毒的学生最后必死无疑,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父母才真正是活受罪,心理上的打击可想而知。心理学上有一句名言,说的是人生的最大痛苦莫过于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与摧残。通俗来说,就是诛心!”
杀人!
不够!
还要诛心!
李建松的分析,让陈鸣声不寒而栗,如果这是真的,吴能不仅是要取了这些欺凌他女儿的学生们的性命,而且还要毁了他们的家庭!
李建松看着陈鸣声,又接着说道:“再说刘斌。
刘斌是吴能的女儿吴倩倩自杀的关键性人物,这一点吴能是知道的,所以站在吴能的角度,他如果没有常规对待,那肯定就是给他精心准备了!
我们继续从结果里找答案,刘斌身体里注射的五剂药剂是什么,无人知晓,一些病毒或者细菌的感染是有潜伏期的,这个潜伏期甚至能达到数年之久,这是医学上的常识,刘斌的父母哪怕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会知道。
他们知道后会怎么样?
焦虑,忐忑,惊恐,不安,烦躁,等等。
一个人,如果长期处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便会导致他们失眠,神经衰弱,甚至还会有类似心悸、全身颤抖、盗汗、胸闷等等这些身体机能方面的直接反应。
这个时候,刘斌被注射的那五剂药剂是什么反而不关键了,而不管它们是什么,它们都是注入刘斌以及刘斌父母精神上的毒药!”
李建松对刘斌事件的分析让陈鸣声毛骨悚然,惊得半天都合不拢嘴,消化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吴能给刘斌注射的药剂可能什么都不是?”
李建松反问:“你信吗?谁会信?”
李建松的反问让陈鸣声突然茅塞顿开,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因为有潜伏期的存在,所有的医生都不可能给刘斌的家庭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旁人信不信,那风言风语都少不了,这必将进一步摧残刘斌的家庭。
陈鸣声点燃了一支烟,这次李建松没有阻止他,他有些恍然失神的说道:“什么样的人会想出这样的东西?”
“一个对精神生活的追求高于物质生活的人。”李建松说道,“你不是要侧写吗?这就是吴能的侧写之一。”
顿了顿,凝神思索了片刻,李建松继续说道:“如果这些猜测都是对的,那么虽然想不出吴能还要做什么,但我也和你的感觉一致,这个事还没结束。”
陈鸣声有些不甘心的问道:“他现在人在我们手上,你说,他还能做什么呢?”
李建松说道:“他是自首的,不是被你们抓到的,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这个话怎么说?”陈鸣声问道。
李建松看了看陈鸣声,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因为那就意味着,他要亲力亲为的事,已经做完了。但是这件事,很可能,还没有发生。”
沉默。
良久的沉默。
直到烟燃到陈鸣声的手指,一抹刺痛才将陈鸣声拉回现实。这时,他手机“叮”的一声——来短信了。
陈鸣声拿出手机一看,是局长鲁达耀发来的,内容很简单,就两个字——“速回。”
“走了。”
陈鸣声跟李建松招呼了下,把还没抽完的烟掐灭了烟灰缸里,向门口走去。
“帮我个忙行吗?”
背后传来李建松的声音,陈鸣声回过头,只见李建松说道:“帮我劝劝那些孩子们的父母,让他们放弃吧,回家,保守治疗。继续在医院待下去,只会人财两空。”
陈鸣声闻言苦笑。
这些中毒的孩子已经相当于被医生们下达了死亡通知书,但这些孩子们的父母没有一个愿意放弃,还在网上找了些误食百草枯被治愈的案例。医院这边没办法,在让他们签了责任书之后,全部送进了重症加强护理病房。
他们这个情况,进了这个病房,每天的费用都是以万为单位的,这五个学生的家庭并不算太富裕,这样耗下去,只会把家底掏空。可是这个情况医生们已经跟那些家长们分析得很清楚了,可是仍旧不能阻止他们,他们甚至哭着说出了“求求你们,实在不行,就把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样的话。
陈鸣声能说什么?他们能听得进去吗?
陈鸣声苦笑着点了一下头,继续向门口走去,突然一激灵——莫不是这,也在吴能的计划当中?
陈鸣声摸向门把的手缩了回来,望向李建松:“建松,你说,这事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
李建松叹了口气,说道:“从时间上,吴倩倩校园凌辱自杀案到现在,马上就一年了,吴能很有可能为这件事筹谋了差不多一年。这样的话,整个案子的过程他很可能已经推演了无数遍。
就算你刑侦的经验再丰富,也比不了一个人一年在一件事上的专注与执着。
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你问我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
李建松说到这里顿了顿,呷了口茶,仿佛鼓起了勇气一般说道:
“整个案子所有的事都在他的预料当中,所有的事都会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这个案子里牵涉的所有人,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无力阻止,无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