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在别墅的正厅等我,脸色铁青,旁边的桌上摆着手枪。
“我刚刚接到了劫持者的电话,你猜猜他们要什么?”她问。
我喘了口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猜不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种情况下,我们两人之间的交谈不应该再有任何花哨的成分。而是应该坦诚相见,做简短而有效的交流。所以我不想猜谜,只想知道真实情况。
“他们要你。”韩夫人说出了答案。
我猛地一怔,不禁哑然失笑:“他们要我?他们知道我是谁吗?刚刚在苗圃站,如果不是我躲得快,早就在狙击步枪下做鬼了。要我,要我的命才是真的。”
韩夫人正色回答:“他们的确是要你,只不过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的头脑。一个聪明人的头脑是无价之宝,此刻只有你能救芳芳。好了,我的话也传到了,接下来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韩夫人,听信敌人的话,是走向毁灭的开始。我当然愿意去救芳芳,但却不是以这种无比愚蠢的方式。
“小夏,说说你在苗圃站的发现吧?”韩夫人说。
“我和芳芳到了苗圃站,推门而入。见到了那个又聋又哑的人。我发现他的灶台下有秘密,而且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锅碗瓢盆都只是幌子。我揭穿了他,他就落荒而逃。于是,我拆掉了灶台,把埋在下面的墓碑挖了出来,墓碑上写着游园惊梦的名字。”
我没有刻意隐瞒,乱局之中,我得跟韩夫人结为同盟。
“墓碑现在何处?”韩夫人问。
我如实回答:“本来芳芳会派人把墓碑带走,但她的人还没到。她自己又被假冒者骗走了。我守在苗圃站,只进屋里去搜索了,不到五分钟,门外的墓碑就神秘失踪了,到现在也找不出理由。”
“真是祸不单行啊!”韩夫人说。
“的确是祸不单行。”我点点头。
“洪爷曾经是我最得力的手下,芳芳也是我的爱将。只不过,他们一个太自负,一个江湖经验尚浅,所以在这一战中,各自都付出了代价。”韩夫人轻轻皱眉。
“只要是战斗,就没有不死人的,每一个帮派都是这样。”我安慰她。
“现在最关键的,是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现在我觉得,四面八方全是眼睛,隔着水,隔着湖,隔着树,隔着墙,死死地盯着我们。洪爷以前说过,济南城是水深火热之地,外面来的江湖英雄,弄不好就要在这里折戟沉沙。我总是不信,因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了,我的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一个输字。现在,我……”她没有再说下去。
任何江湖人物都不会承认自己的末日到来,总是会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死也要把架子撑住。
“夫人,你在济南城里,是不是还有很多好朋友?”我问。
江湖之上,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有朋友有后台的人,只要发出一声号令,就会一呼百应、千应甚至万应。至少,爷爷出殡之时,燕歌行对韩夫人相当尊敬。如果他肯援手,韩夫人自然有翻盘的机会。
韩夫人很敏感,冷冷的问:“你说的是京城燕家的人吗?”
我点点头:“是,燕歌行。”
韩夫人摇头:“或许他们更愿意看到我潦倒落魄的时候,但却不会雪中送炭。小夏,江湖人的套路,你还是不了解。大家最乐意做的是锦上添花,一旦失势,都恨不得落井下石。现在,我暂时稳坐中军帐,看敌人还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外面阳光灿烂,大厅里却愁云惨淡,气氛越来越僵了。
“把他们的电话给我。”我说。
如果真的需要我走马换将,用我的命去换芳芳的命。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愿意。
韩夫人把她的手机放在桌上,轻轻一推。
我拿起手机,查看最后一条通话记录。那号码的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加号,自然是一个经过伪装的通讯号码,是无法通过电信反侦察手段追踪的。我拨出了那个号码,等待对方接电话。
大厅里的气氛实在是太憋闷了,我慢慢向外踱步,一直到了门外,站在大树底下。
既然对方等待换人,那么芳芳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而是变成了一件商品。对方的行动很有层次性,进退之间,颇有章法,背后一定有高人指挥。相比之下,韩夫人这边毫无准备,进攻和撤退全都是一窝蜂似的。所以说,这种战略战术上的差距,就造成了现在的结果。
对方接了电话,但却不主动开口。我也不说话,沉默地等待着。
终于,对方沉不住气了,有个沙哑的声音开口问:“韩夫人,你想通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跟劫持芳芳的那些人没有相通之处。
“一个换一个,夏天石又不是你的人,拿他来交换,这生意你是赚了。我们没有太多耐性的,你最好抓紧时间做决定,趁着现在警察还没介入。我们不想撕票,可是带着这么一个大活人到处走,真是很累赘。”
对方说了很长时间,见我这边没有反应,语气有点焦躁起来:“韩夫人,换与不换,你给个痛快话吧。这妞长得很俊,兄弟们早就按耐不住了。你要是不想换,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哈哈哈哈!”
听筒里一直有杂音,对方应该是在一辆正在前进的车里面。我听到汽车喇叭声,还有各种嘈杂的市声。那些声音里,有叫卖声,砍价声,还有各种动物咩咩哞哞的叫声。
我静下心来思考,那辆车似乎是在一个拥挤的集市上穿行,而且肯定是乡间的集市,否则不会有大量动物的叫声。
“韩夫人,给个痛快话吧,我希望下次你打过来的时候,能带给我好消息。”对方主动挂断了电话。
我在大树下来回踱步,突然做了决定,那就是查找西南方向所有的农村集市,具体范围是二十公里之内。
粗略估算,该范围内,今天有集市的村庄,不会超过二十个。而我们的敌人,就在以上二十个地点之内。更进一步说,查找范围应该是五到十公里之间,既不会太近,保持与别墅的安全距离,又不会太远,免得失去对别墅的控制。距离减掉四分之三,村庄地点也会同样减掉,只剩五个左右。派出五队人、五辆车就足够了。
我想到了这一点,并没有马上付诸于行动,因为我还必须猜透对方的意图,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我向大厅里看去,韩夫人的胳膊支在桌子上,单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之前在青岛,她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黑白两道都要给个面子。所以刚到济南的时候,她的架子仍然很大。
众所周知,济南城的水实在太深了,深不见底,像齐眉那样的省城第一门客每天都要夹着尾巴做人,更不要说别人了。眼下,她遭到了沉痛的打击,应该能够面对现实了。否则,隔水有眼,隔墙有耳,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固若金汤。要想活下去,最好还是像齐眉那种活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逢源,笑里藏刀。
别墅里安安静静,绿意婆娑,果真如世外桃源一样。这里适合归隐,不适合作为战斗指挥所。因为任何人总是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生活的环境过于优渥,就会忘记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变得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洪爷被杀之时,我胸膛里曾经突然热血沸腾。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毫无意义地遭到屠杀,就等于是被巨人踩死的蚂蚁,生命低贱卑微到了极点。那样的人生,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甚至不如直接转世投胎去做一只蚂蚁,活在世界的夹缝里。
既然这一次转世为人,就要活出人的样子来,拿出勇气,保持尊严,奋勇杀敌,长生不朽。
敌人已经把枪口对准我,如果我闭目等死,那就是玷污了夏氏一族的威名,给曲水亭街夏家抹黑。
“我要——杀人。”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棵绿意盎然的大树底下,我的人生观已经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现实就这样摆在面前,很残酷,很直接,不想无辜被杀,就要杀人,杀掉一切想杀我的人。
别墅院外有一条直道,东西向,尽头右拐,穿过牌楼,通向经十路。
外面的人到别墅来,这是唯一的通道。
我听到直道尽头有车子驶来,车速极快,拐弯时的刹车声又急又响。紧接着,一辆别克越野车,拐进了直道。因其拐弯时车速太快,车体倾斜,外侧的车轮几乎要离开地面。
几名保镖从暗处冲出来,站在大门前,各自握着武器,以防不测。车子上了直道后,速度再次加快,冲着别墅的大铁门直撞过来。
“快上钉板。”保镖们叫起来。
像这种豪华型的别墅,门外全都布置防撞钉板。免得有仇家开车上门横冲直撞。
有人按了电钮,一条三尺宽的精钢钉板从大门左侧滑行出来,直达右侧,将八米宽的路面牢牢封住。那车子不减速的话,压上钉板,必定爆胎翻车。
我冲向大门,从一名保镖手里抢过望远镜,向那车子的驾驶座望去。
“竟然是……火烧云?”我吃了一惊。在看副驾驶座上,向后仰躺着的正是文牡丹。
凭着直觉,我向保镖们大叫:“撤掉钉板,是朋友,不是敌人!”
当然,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文牡丹和火烧云是韩夫人的朋友。可是,从他们对我的态度上,我感觉大家应该能够成为朋友。
保镖们对我的话全都置若罔闻,躲在大门两侧,只等对方翻车。
我几步跨到门外,挥舞双手,大声叫着:“停车,停车——”
火烧云开始刹车,车轮摩擦水泥地面的嘎吱声刺得我双耳耳鼓发麻。连续急刹的情况下,车子在路上扭摆着,跌跌撞撞,像喝大了的醉汉。直道总长二百米,而火烧云的车速至少在每小时百公里以上,根本刹不住。
我扑向大门边的控制箱,一掌拍在按钮上。钉板立即回撤,让开了路面。
一名保镖试图拦阻我,被我飞起一脚,踢翻在地。
“喂,你们都听夏先生的,他可以代我发号施令!”韩夫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但她的命令实在已经下得太晚了,保镖散开的同时,火烧云的车子闯入院中,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嘎吱声,车子终于刹住,车头距离西墙,半尺不到。
我来不及找那群保镖的麻烦,几步到了车门旁边,一把拉开了副驾驶门。文牡丹仰躺在座位上,双眼紧闭,已经失去了知觉。
“夏先生,救救我……当家的,他不能死……”火烧云从另一侧跳下来。
我双掌穿入文牡丹腋下,吃力地把他抱下车,这才发现,副驾驶座位已经被他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
那血也不是鲜红色的,一半变成了紫黑色,可见他不仅遭到重创,而且敌人的武器有毒。
我抱着文牡丹向大厅里跑,边跑边叫:“韩夫人,救人——”
韩夫人没有一句废话,转头吩咐:“拿我的大药箱来。”
进了大厅,我把文牡丹平放在长沙发上。回头再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从车门口一直铺进大厅。人体内的血液是有限的,一旦流干,当场毙命。
“他中的什么毒?”我问。
火烧云急促地回答:“是赵天子的人下的手,我不知道是什么毒,但我看清了,下毒的人使用的是铁索飞镰,镰刀、刀刃是黑色的,上面一定淬了剧毒。”
韩夫人沉声说:“那是河北石家庄京东镇的聂家兄弟。镰刀上当然有毒,而且是让人挠头的剧毒。你带他来这里是来对了,目前在济南城,只有我随身携带着解药。”
火烧云喉咙里咻咻直喘,脚下一直在不停流血。谁都看得出,她只是在硬撑。
“请韩夫人救救我……当家的,火烧云没齿难忘,来世结草衔环……一定报答……”噗通一声,火烧云向韩夫人双膝跪倒,一个响头磕下去。
江湖人的膝盖跪天跪地跪父母,这一个叩拜,已经是最重的礼节,仅次于以命抵命。
韩夫人向旁边一闪,没有受火烧云这一拜:“先起来吧,救不救得活,还两说。”
我伸手搀扶火烧云,蓦地发现,她的身体已经瘫软。
“你怎么样?要撑住啊!”我在她耳边叫着。
“我……我不行了,我没有保护好那张照片,罪该万死,辜负了秦王的信任。夏先生,我不敢向你托付任何事,但如果你有机会找到那张照片,请一定……转交秦王,替我赎罪……夏先生,你是个好人,可惜我们相见恨晚。来世,来世……”火烧云的眼睛缓缓闭上,胸口缓缓起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她的伤更重,你看看她的脸,她体内的血早就流干了。”韩夫人说。
果然,此刻火烧云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我再看她的手,她的手心手背都毫无血色。
韩夫人俯身,翻开火烧云的眼皮。她的眼睛更为惊人,数十条血丝密密麻麻地盘踞在双眼眼球上,看上去,既诡异,又可悲。
“赵天子麾下所有高手全部出动了,他不是死于毒,而是死于另一种奇术……”
“我知道了。”不等韩夫人说完,我已经明了。因为我在芳芳眼中看到的诡异现象,正是火烧云这双眼睛的初始阶段。
如此一想,我知道芳芳也完了。唯一有价值的事,我现在知道,追杀火烧云和文牡丹的,与劫持芳芳的是同一伙人。同样,虎视眈眈地觊觎着韩夫人别墅的,也是他们。
药箱来了,韩夫人先给文牡丹注射了两支麻药,然后用剪刀剪开了文牡丹胸口的衣服。作为一名江湖著名杀手,文牡丹的身体非常强壮,胸肌分外发达。两道弯月型的伤痕,分别位于他左右**之下,斜着深入肌肉一寸。翻起的肉皮之下,已经能够看到森森骨骼。只不过,连骨头也变成黑色的了。
“这个人已经废了。”韩夫人冷冷地说。
“救他,让他活下去。火烧云硬撑着把他送过来,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们再不救他,九泉之下,火烧云死不瞑目。”这是我唯一能说的,也是唯一能为火烧云做的。他们为秦王卖命,但这时候,秦王已经救不了他们的命。
“好吧,救他,看在你的面子上。”韩夫人说。
她掂起一把手术刀,飞快地在伤口四周切削着,把黑色的皮肉削掉,就像切割着一个烂苹果一样。到了最后,文牡丹的**之下出现了两块两寸长、半寸宽的皮肉空窗。韩夫人换了一把刀,在黑色的骨骼上轻轻刮着,直到将那些变了颜色的部分刮去,露出白生生的骨骼来。随即,她用医用酒精反复喷淋伤口。
即使事先打了两针麻药,文牡丹的身子仍然在不停地抽搐,可知这样的过程有多痛苦。之后,韩夫人快速包扎伤口,结束了治疗过程。
文牡丹陷入了深度昏厥,连我都看得出,如果不能第一时间把他送往医院,韩夫人这手术就白做了。
可怕的是,围攻别墅的敌人还没有离开,此刻任何人进出别墅,都有可能在狙击步枪之下做鬼。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