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婶你真厉害!”小玲摸着吃撑的肚皮,“我看啊,您不如去开家饭馆,比在这里打工强多了。”
“你别埋汰我了,就会几道家常菜,哪有本事开馆子。”
“很厉害了好不好?”小玲感伤地叹了口气,“以前我爸妈是做珠宝生意的,一年到头在外面飞。我六岁就住校,每天吃食堂,家常菜对我而言完全是奢侈的梦。好不容易熬到上大学,爸妈却在一次空难中死了,我莫名其妙成了孤儿。以前吧,真的很讨厌爸妈,觉得他们不疼我,失去了才知道他们对我有多重要,以后过节的时候再也没人给我打电话了,冬天也没人给我寄毛衣了……”
“看你整天笑嘻嘻的,没想到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翠婶心疼地摸了摸小玲的头,跟着叹气,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对了,你跟老板是怎么在一起的呀?”
“那是大二的事了。”小玲托着下巴,陷入美好的回忆,“当时我们在一个登山社团,两人都不服输,有次登山较上劲了,遥遥领先其他人,后来我一脚踩空摔下山坡,伤了腿,手机丢了,以为自己要死在山沟里了,害怕得一个劲地哭。忘记哭了多久,苏志出现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下来的,你说一般的男孩好歹也会怜香惜玉地安慰几句吧?他倒好,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有时间哭还不如自己想办法。’我气得要命,刚想回嘴,他一把将我抱起来……”小玲刚露出愉悦的笑容,又失望地垂下了眼帘,“那时候,他总跟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我相信他,可如今,我有些怀疑了。”
“老板他是有点固执,但心肠不坏……”
“翠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认识他五年了,我了解他。”小玲苦笑,“我只是觉得,他变了。他身上有一些很宝贵的东西不见了。”
翠婶茫然。
“他变得越来越自我,就连对我好也永远只会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从昨天我们吵架到现在,他一个道歉短信也没有,更别说哄我了。我知道他肯定觉得自己没错,当务之急就是挽救公司,他会向我证明,他能成功,能赚大钱,能给我幸福……”小玲轻轻用手指捋着我后背的毛发,“可是,那真的是幸福吗?幸福不应该是珍惜身边人,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吗?”
小玲哽咽了:“翠婶,我其实好难过。这世上,我把苏志当成唯一的亲人。可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要失去他了。”
翠婶把小玲抱紧在怀中:“傻孩子,说什么呢!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小玲像是娇气的小孩子。
“真的。”
似乎印证了翠婶的话,没过几天笼罩着公司的乌云便烟消云散。据说苏志以提前完工为条件让客户把尾款也打上了,这些钱足够给大家发工资。相应地,工作压力也更大了,那段时间大家每天都在加班。
夜深了,翠婶会给大家做夜宵,有时候是美味的猪肚面,有时候是营养的炖鸡汤。一群年轻人干劲十足狼吞虎咽,翠婶站在厨房门口,一边用围裙搓着手一边呵呵地憨笑。“够吗?锅里还有!年轻人要吃饱啊。”这话一晚上她能说上几十遍。
猪八戒又来了,不得不说这个男人还挺有毅力。这次他放弃了硬上,改打感情牌。他带来两盒日本进口的三文鱼罐头和一支激光笔,罐头我照收不误,至于那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小红点,我打了个哈欠完全无视了。
“不科学啊!你还是不是猫啊?激光笔都不爱玩!”
我万分鄙夷,这种小儿科我早玩腻了。
他索然无味地收回激光笔,兀自走到窗前眺望远方。我始终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防备着他的忽然袭击。
“是个风水宝地呀!可惜要拆……”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咳嗽起来,似乎是被呛到。
听到咳嗽声,我本能地恍惚了下,下一秒他的手已经放在我头顶,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
“抱歉啊,耍赖了。”猪八戒嘴角泛起温柔而狡黠的笑,与此同时,他的左眼忽然从普通的褐色变成深邃的蓝,摄人的光芒如暗流涌动,仿佛倒映在冬日湖面上的银河,我的灵魂被卷入了巨大的旋涡,记忆之门不由自主地打开。
越来越严重的咳嗽,最早是由我发现的,小玲是第二个。那天翠婶在厨房切菜,忽然就扔下菜刀,双手捂嘴剧烈咳嗽起来,走进厨房的小玲恰巧撞见这一幕,她扶住翠婶,看到了她一片殷红的手掌心。
“我的天!翠婶你……”小玲大惊失色。
“小毛病,不碍事。”
“都咳出血了还小毛病,不行,我去跟苏志说下,赶紧给你批假去医院检查!”
“别!”翠婶激动地抓着她,“别告诉老板,我、我怕会被开除。”
“苏志要敢开除你,我就开除他!”小玲神色激动。
“你看这样吧,小玲,明天星期六我自己去医院检查!”翠婶紧张地恳求,“你答应我,别告诉其他人。”
“你真的去?”
“一定去!”
“好吧,我答应您。”小玲点点头。
星期六一大早翠婶就出门了,这天公司难得没人加班,十分清静,我一觉睡到中午。刚吃完猫粮,翠婶就回来了,她疲惫地坐回沙发上,半天没动静。
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翠婶赶忙去接:“欸,小玲,是我,是我……别担心,上午去医院检查啦。医生说是呼吸道感染,开点消炎药就好,对,没事,翠婶身体好得很,别担心!你跟苏志在看电影啊?喔好,玩得开心啊,拜拜。”
翠婶前一秒挂电话,后一秒就奔进洗手间,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我跟过去,门缝里的翠婶蜷缩在角落,双手堵住嘴巴,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干枯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我发现这位朝夕相处的老妇人变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微胖的健康的翠婶,她变得瘦小、虚弱、千疮百孔。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不清楚自己应不应该插手人类的事,毕竟我只是一只寄人篱下的猫。我又想起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走,别回头,短暂而自由地活着吧。对!我不再是宠物猫,我自由了,我有权决定自己想做什么。
第二天下午,小玲还是发现了翠婶藏起来的化验单,那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行李箱中叼出来扔到她脚边的,她捡起来后脸色都白了。
下班后小玲独自留到了深夜。翠婶打扫完卫生,上前问她:“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苏志又惹你不开心了吗?”
小玲摇头。
“身子不舒服?我去给你煮点红糖水……”
小玲失去耐性,生硬地打断了她:“您打算怎么办?”
“啊?”翠婶一愣。
“都肺癌晚期了!您还想瞒到什么时候啊?”小玲愤怒地站起来,话里透着责备和痛心。
笑容僵在翠婶的脸上,她像犯错的孩子,慌张地低下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能咋办?过一天是一天呗,我都年过半百啦,差不多了。”
“翠婶,其实我都知道了,您跟苏志的关系。”小玲哭了。
翠婶惊诧万分:“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苏志告诉你啦?”好像这件事比肺癌晚期更重要。
小玲失望地摇头:“我倒是希望他能告诉我,可他没有,是我自己发现的。一星期前,我无意看到您钱包里的一张照片,是您跟苏志小时候的合影。别人认不出,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翠婶沉默。
“毕业后大家想创业,但是都没钱。忽然有一天苏志就拿出了一笔钱,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现在我明白了,翠婶您老实告诉我,您是不是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了?”
“苏志创业,我当妈的当然要支持。我走了,那破房子也没人住,不如卖了。”翠婶不敢看小玲,底气不足地辩解。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过来?还要假装自己是做饭阿姨,还要面试……苏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那是我自己要求的。”翠婶笑得有点卑微,“我一个乡下人,苏志是老板,要是别人知道他有我这样一个妈,不合适。”
“开什么玩笑!您这么好的妈上哪儿找啊!换作是我我自豪还来不及……”小玲满脸的泪水,“那病呢?您的病苏志知道吗?”
冗长的沉默中,窗外悄悄下起了雨,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低声哭泣。那一夜,雨淅沥沥地下了很久,翠婶慢悠悠地说了很多。
苏志刚毕业没多久,翠婶就在老家的小医院查出了肺癌,医生说是早期,只要积极治疗,治愈的希望很大。可是翠婶没钱,苏志六岁时爸爸就在深圳那边的工地出了事,人死了好几天翠婶才知道消息。
那之后翠婶独自把苏志拉扯大,生活很是拮据,唯一的不动产就是那套小土房,最近几年老家大兴土木,她那房子也升值了,如果卖掉能拿到一大笔钱。翠婶原本也犹豫不定,当晚刚毕业的苏志就给家里打来了电话,说自己不想给人打工,想创业就是没钱。那通电话,让翠婶坚定了卖房子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