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站在未央城的城门之下。
这个城门,他身为北地公子随父亲母亲跨进了无数次。
可从未有一回是今日这样的心情。
行人川流不息,喧嚣吵闹之声如同潮水,一浪推一浪。依旧同旧时那般。可他此刻的心境却恍如隔世。
源是天之骄子,那样骄傲,那样清高,头一回被命运当头一棒打得不知所措却又无可奈何。
大家还都在欢声笑语赴喜宴似乎还是昨日的事,源没奢望这份欢快一直持续到千秋之尽,可也绝对想不到短短一瞬间便风云骤涌天裂变,命运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尤其是他和铎一真。
身为封疆尊主的嫡子,一向光明磊落坦荡荡的他,居然有一天要掩盖身份进入未央城,对源这样高傲的人而言不可谓不耻辱。
他站在那城门下,凝望着城头。
苍皇守军身着金甲,雄壮肃然。
“这就是未央城,真是繁华啊!”
“哥哥是头一次来吧,别大惊小怪的,小心人家笑话!”
“哈哈,那个,我就是太激动了嘛,阿蜜别生气。”
“嘿,阿朗哥哥,你看那个人。”
耳力极好的源听到两人的对话,并不在意,只当是乡下的两个年轻少年。
可这二人居然注意到了自己,他不由心中一动。
他此行并不能被人得知。
若说,这句话只是让他心中一动,接下来少女的话就让他浑身警觉了起来—— ——
“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人,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他抬脚,快步走进人群中,瞬间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走进未央城。
他轻车熟路的左扭又拐,来到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热闹酒楼之中。
这个酒楼他很熟悉,虽然不是特别奢华,但未央城的多如繁星的酒楼里他只记得这一家。
他熟悉这里并非因为酒楼的饭菜对年轻的公子胃口,说实话,这酒楼里到底有什么特色菜,什么菜好吃,他根本不清楚。
他之所以喜欢这里,是因为那个被称小魔女的女孩。
源喜欢清净,可珞兮喜欢热闹。
不过她天生就又变扭又傲娇又闹腾,越热闹心底越开心,越故意板着脸孔。
珞兮同源在未央城中时,源每每少不了要被珞兮拉到这座酒楼里胡吃海喝。
当然,胡吃海喝的只有珞兮一人,源总是坐在那里,筷子未动,静静的看着她闹,听她一箩筐的话,或者被她折腾,然后,掏出两块雪银替她埋单,将醉得不省人事的珞兮用马车带回苍皇神宫之中。
源跨进酒楼,拉了拉本就已经很低的帽沿,同店老板低低说了几句。
老板指了指二楼的一个包厢,源道了谢后,就直径走了上去。
拉开一小半包厢门,源侧了侧身子就挤了进去。
“你来了。”珞兮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源低低点了点头,脱下黑斗篷,斗篷下依旧是源标志性的白色锦衣和那串银铃雪穗。
斗篷被源有些烦躁的丢向一旁,然后他在女孩对面坐了下来。
“等很久了吗?”源开口,淡淡问。
“没多久,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珞兮说话的声音难得收起玩性,难得地认真。
珞兮一向明丽的面庞今日微微苍白,那双一向狡黠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略微黯淡木讷,不施粉黛的面孔上挂着明显的黑眼圈。
不知是否是源的错觉,就连她身上那橘色的衣裙也暗淡了不少。
“阿珞,真是太感谢你了。”源不等珞兮开口,就先给她正色行了一个礼,“源会记着,日后……”
“行了!”珞兮烦躁地打断了他,“你若要这样,这块我冒险搞来的东西你老姐我丢河里也不给你!”
一瞬间,熟悉的珞兮又回来了,薄怒令女孩的面孔微微生红,让苍白的她多了丝血色。
源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在对谁说话。
“抱歉,阿珞。”源带着疲惫和苦涩的一丝笑意,对面前正用怪罪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珞兮道,“我脑子乱糟糟的,已经好几天了。”
珞兮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不说话。
“可是,若说这几天,唯一能让我有点安慰的人,那就只有你了。”
这是源的真心话。
他避开了珞兮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珞兮绷着面孔,不出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抿了抿嘴,轻声开口:“我知道,都明白。”
说着,珞兮将一块腰牌丢给了源,对他道:“每次进去别太久,小心神宫内眼线多。”
源接过了那一块白玉腰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就收进衣间。
在源正要离开珞兮时,珞兮突然开口:“源!”
源站住脚步,回头望她。
只见她一半犹豫,一半纠结,抿嘴几下,这才缓慢地小声地问:“源,盖世铎一霸大人,是真死了吗?”
源望着他,目光暗沉,然后他点了头:“嗯,真的。”
若不是亲眼所见,那个所向披靡的强大霸主会陨落的这么突然。
居然,陨落在了自己的生辰宴后没过多少时日子。
源不敢相信。
那可是整片西域的神。
在成为盖世逢魔之前,盖世铎一霸使两柄玄铁巨锤,毁天灭地。
一驾足抵千军马,一夫当关万人退。
这是神帝对盖世铎一霸的评价。
源知道,这评价相当中肯,一丝没有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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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神都白城/盖世堡/生辰宴后】
盖世铎一真在盖世城堡中,一身缟素,白袍银甲。
盖世城堡平日何其辉煌,今日便何其冷瑟,放眼望去一片片森冷的白锻。
都说白色无暇温柔,可今日这大片大片的白在铎一真眼中,只觉惊心刺目。
那平日里排满宴席的大厅中站着两排白甲壮士守着黑沉沉的巨大玄棺,僧道,鼓手,细乐围在灵柩之下念咒诵经,敲打奏乐。
远处,时不时传来若有若无的人声,那是成群成群涌入城堡凭吊的人群。
铎一霸生前热情好客又是一方霸主,死后各方友人,四方权贵们都不约而同在最快的时间赶来盖世城堡,居然比任何一场宴会上的人都来的多。
铎一真站在父亲棺前,面色骇人的铁青,目光极冷,不出一言。
平稳的脚步声从铎一真身后传来,在靠近铎一真之时,那步伐放的极慢,似乎怕唐突了逝者至亲。
铎一真回头。
这时候会来到自己身边的,又如此细心周到的人,这盖世城堡之中如今只有一人。
源穿过了无数道白锻,无数个面色凝重的白衣杂役,走进了安放铎一霸遗体的殿堂。
那黝黑的灵柩在这森冷残酷的全白之中那样触目惊心。
他看见一向一身黑袍的铎一真一身缟素地立在父亲灵柩一侧,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源走到了铎一真身边,先对着棺毕恭毕敬的深深行礼。
然后他带着些许力道,拍了拍铎一真的背,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铎一真看着他,嘴角勉强勾起一丝稍纵即逝的凄凉笑意。
两人并肩站着,不出一言。
“盖世伯伯,是这样温柔这样热情的好人……”良久,源默默开口,低声道。
他身侧的铎一真似乎冷笑了一声:“对有些杂碎来说可不是。”
盖世铎一霸,曾经西方的守护神,陨落在了他挥洒热血的黄沙之上。
最先发现铎一霸遗体的,就是铎一真和源。
那日铎一霸的生辰宴后,铎一霸极力邀请源务必留下来多住几日,陪陪他这个寂寞的老头子。
源不敢肯定桃花放滥的铎一霸到底哪里能算得上寂寞,可在铎一霸的盛情相邀和父亲狡黠的微笑默许之下,他留了下来。
铎一真虽然对他留下不与评论,可看得出,他其实心中很乐意,只是嘴上不说。
谁都不曾想到,这个精力旺盛热情好客的西方前尊主,这个站在天启大陆之巅的灵力大成者,已经成为人神的灵师,会陨落的如此猝不及防。
那天早晨,源闲来无事跟着铎一真在大漠上晨巡。
在接近鬼国黑林之时,他一眼看见了那仰面躺在大漠黄沙之上的那个巨大的身影。
见到那个身影,铎一真和源的面容骤变。
“父,父亲?”
盖世铎一霸倒在那里,双手死死握紧了他的那双玄铁巨锤宝器,身上的细甲碎开,十数道诡异的漆黑不渗血的伤口,心口正中被一根圆柱形的钝器贯穿。
那双眼睛圆瞪如铜铃,满含恨怒,那样骇人,那样惨烈。
铎一真铁青着脸杆在那儿。
片刻之后,他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单膝沉沉跪地,挥刃划掌,握紧拳头,一滴一滴的血渗进黄沙。
他语调沉重有力:“父亲大仇,孩儿必报!盖世铎一真以心昭日月,以血荐黄沙,来日定以仇敌之血祭父亲在天之灵。”
言罢,他合上了父亲的双眼,以战袍裹住父亲僵硬的尸身,带回盖世城堡之中。
那焦黑的不出血的伤口,并非是被炎灵术灼伤。源同铎一真都清楚,那是鬼国鬼术。那心口重创,不难看出是从身后偷袭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