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苏州最出名的酒楼,明月楼。
此时上到掌柜下至跑堂的都在紧锣密鼓地忙活,因为知府大人即刻便到。“我说掌柜的,丁大人一向很少出门下馆子,为何今天挑上咱家?”一个店小二问道,“嗨,亏你还是包打听的小二,没听说最近的事?丁大人这次是真的立功啦,保护了倭国的贵族不说,还干掉了那个杀千刀的弥勒教主。”“真的?”“还能有假?此番也是大人宴请丁府的侠客们。唉,说起来丁大人真是父母官啊,虽然上任以来天灾人祸不断,但一直亲力亲为,手段高超,现在弥勒教和倭寇终于没了往日气焰,咱们的日子可是要愈发红火了。”
店小二笑着同意,丁慎大人在百姓心中,地位着实不低。
终于死了,每个人心里都念道。
再无祸害。
“来了,来了。”另外一个店小二跑上楼,急急忙忙地喊道。掌柜的赶紧吩咐厨子端上早就准备多时的佳肴美食,西湖醉鱼,龙井虾仁,各类美味忙不迭的摆上桌子。
明代初年雅间还并不很是流行,酒楼大多只有上中下三等饭桌,此刻食客们坐在自己桌旁翘首以盼,想一睹丁大人以及几位惩奸除恶的侠客的风采。
先踏上楼梯的,是丁慎本人,他做官一向没派头,虽贵为知府,百姓眼里却分外可亲,所有人都是恭敬地向他请安。丁慎开心的大声说:“本官一直以来致力剿灭匪徒,时至今日方有成效。今日宴请的诸位侠士,都是有功之臣,百姓们却不要怠慢了。”谦虚的言辞,直来直往的性格,无怪他任职苏州知府时百姓拥戴。
第一个上来的是一个高大青年,玩世不恭,身着粗放,草莽气十足,一进来便冲身后嚷嚷道:“诶妈,闻着就香,不愧是苏州名楼啊。”说罢作势擦擦口水,看见几个年轻姑娘还不忘吹口哨调戏一番。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绝美的女子,英气逼人:“唉,不知改过,看来你的名号彻底坐实了。”“总比.....小生的要好......”随即上来的少年体型匀称面若潘安,俊俏绝伦。三人一上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位公子好潇洒。”“我倒觉得那青年很豪迈哩。”窗边一桌酒席上,几个女子嬉笑道。江湖武林在百姓嘴里永远是乐此不疲的话题,即使不会武功的人也都是如数家珍地讨论。“那位......不就是铁剑桃李?我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不会错的。”一个中年人说道,顿时引起轰动。“不愧是丁大人,请来的高手都是俊杰啊。”“那是,听说剿灭倭寇和邪教,全仰赖几位大侠的功劳。”“哎呀,太好了,总算有安宁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之后跟着的几人相比起这三位就暗淡无光了,护院武师们纯粹用来凑数,张鸦二窝在某个铁匠铺不肯出来。最后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长相过于平凡,小二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么个存在,直到他走到近前小二才发现他是一起的,赶紧拽出椅子赔笑请座,那书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点点头不以为意。
所有人落座,丁慎首先举杯道:“本官此次成功,各位功不可没!这一杯,敬各位!”众人轰然应和,酒楼里包括百姓和伙计掌柜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起身双手捧住酒杯,一饮而尽,庆祝邪教倭寇伏法。
“第二杯,”丁慎饮过米酒,顿了一下说道,“缅怀所有受苦难的百姓和为黎民牺牲的英魂。”说罢横过杯子,将酒洒落地面。如此仗义的举动让听者感动不已,纷纷效法,纪念逝者。
“这第三杯酒......”丁慎刚想说让众人欢庆,敞开吃喝,酒杯却被一只大手瞬间夺过,举得老高,“敬给张先生。”
海一粟笑了,他的每次笑都是预备好的。
不知何时他离开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酒席之间开始侃侃而谈:“我思前想后,张先生一直为剿灭匪徒奔波,自始至终不辞辛劳,这一杯酒,原是该敬的。”丁慎不以为忤,顺着他的话道:“对对!本官怎可忘记张先生劳苦功高,这一杯敬你!”
张通勉强谢过,疑惑的表情写在脸上,看着海一粟。
尔无我诈,我无尔虞。
海一粟慨然拿着丁慎的酒杯继续道:“其实张先生呢,是在下一直佩服不已的,武功高强不说,还能见义勇为,为江南百姓奔波许久,实在是我辈中人典范啊。”陆何愁和崔利贞不知何时放下了杯子,里面的酒仍是满溢,自酒壶倒上以来,只沾了一下嘴唇。
“这两天呢,我却又更敬仰张先生了。原来他不仅仅是武功,文治也十分有一手。”
张通尴尬地一笑:“海少侠谬赞了,在下一介武夫,哪里谈得上文治?”
“弥勒教教众几十上百万人,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何不是文治?”
一变。
卡啦一声,张通的酒杯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酒水倾洒在红木上,引出一阵香味。
“......本以为只有崔姑娘和陆少侠不善酒道,海少侠却也不胜酒力,糊涂了。”张通说道,坐在他对面的丁慎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陆何愁与崔利贞,又望着对面的张通,突然明白为何海一粟会急切地请他设宴了。
他笑了,全是对这年轻人的欣赏。
“不会,你看,我们仨小辈推论许久......”随即把之前的推理复述一遍。
丁慎趁此时使个眼色,几个家丁连忙把食客和酒店的人都请下楼,片刻间整个二楼空空荡荡,底下的群众不住向上张望,却被家丁拦在楼梯口,听不真切上面的话语。
“......所以真正的弥勒教主应该是这样的:首先他是丁府里面的人;其次要认识崔妹,能一眼凭着印象认出高台上的女子;最后还要武功够高强,夜晚能发现窗外偷听的崔妹。”海一粟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道。“这样一想,好像......只有阁下了罢?记得何愁说过你耳功远胜常人,发现家眷功不可没,呵呵......”
“信口开河,当时我明明和陆少侠以及次郎奔赴嘉定,海少侠你这就是不经思量了。”张通并不急躁,只是平常地分析着,陆何愁确实疑惑此节,不解地看着海一粟。
“先生啊,嘉定和太仓都在吴县东边,二者离得也就几十里不到,你们行至中途,去嘉定还是去太仓能有多大距离差别?深夜一个往返绰绰有余,你的轻功,不会做不到吧?”海一粟回头看向陆何愁,“再说,我这师弟小笨蛋一个,下山不满三个月,初出茅庐,瞒过他岂非轻而易举?”
(明代苏州府地图确实如此,嘉定属于太仓州管辖,张通若是在路途中深夜狂奔,完全赶得上。)
“海少侠,在下何苦要去骗黎民百姓?你当真是搞错了。”“对对对,差点忘了,你的目的。看,人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行动意味着付出什么从而得到什么。而你,一方面扮成侠士剿匪,一方面又是弥勒教主,我猜,你是打算送那个‘教主’去死,趁机撇清关系。毕竟正如崔妹那晚偷听到的,弥勒教造反最后也难以成事,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透这一点。可一个几十万人的邪教教主金盆洗手......噗,这就是自作自受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所有知道你身份的人送去嘉定深山让成定宰了,一了百了,这样你就是功臣而非祸首了。退而求其次,明哲保身的毒辣计谋,啧啧啧,厉害,厉害。”
张通没有答话,他向后退了一步,背后,窗外面临大街。
海一粟贴住他身边,不给留出一点空隙。
“街外,也有人。”海一粟笑了,丁慎看着这年轻人,欣赏的神情溢于言表。“你跑,又能到哪去?朝廷通缉,武林欲杀之而后快。”
张通不语,他默默握住剑柄,几滴汗珠自额头淌下。
崔利贞眯眼看着张通,摇了摇头,右手摸向剑柄。
陆何愁咽下吐沫,注视着惊人的变局。
“弥勒救世,”海一粟架起双拳。
呸。
崔利贞站起身,对陆何愁道:“保护好丁大人,我去驰援。”陆何愁点点头,丁慎却道:“陆少侠,不用顾忌本官,此等奸人,务必格杀!”陆何愁也站起身,拔出长剑便要上前。
蹭的一声,张通的剑也拔了出来,耀眼的寒芒晃得人眼晕。
突然,张通举起空出的左手,仿佛在说:“动手。”
这时海一粟大喊道:“何愁,退回去!提防他效法李珍!”
丁慎反应奇快,底下身子抱头道:“对,陆少侠还请留步,暗箭伤人实在难防。”
陆何愁点头答应,退回丁慎身边,注视着海一粟和崔利贞一步步靠近张通。
后者伸出双手交叠......抱拳。
海一粟卸下了架势,一边嘴角翘起,抱拳回礼。
尔虞我诈。
却是现今世道的诠释。
自何时起讽刺地变了?变得合二为一?
崔利贞拔出的剑,悬在空中,大惑不解。
海一粟笑了,当然,早有预谋。
“您......终于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