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自西北诸峰突然卷来层层密云,压得整个临安城暗如池渊,不一会狂风大作,紧接着就是暴雨倾盆。偌大的帝都,本来熙熙攘攘的人流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街巷中已经装饰好的彩灯华饰,来不及等人去收,顷刻间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临安地处东海之滨,在这仲秋时节,极少出现暴雨,不由得令人称奇。这场雨不偏不倚落在中秋佳节,西湖的水涨到与苏堤齐高,钱塘江上更是万分汹涌,许多来往的船只无不在浪涛中拼命摇曳,强行驶进避风港。好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密云就飘过钱塘江望东海奔去。到了黄昏时分,云开雨霁,千家万户打开窗子,阵阵凉风吹透薄衫;西湖一带,诸峰焕然一新,在炽烈的晚霞之中徒剩剪影,宛若一群少女,艳丽无伦。
当晚,夜空澄澈如镜,不染纤尘,一轮大如玉盘的明月缓缓升上钱塘江,照得江平水阔、城郭如昼。家家户户赶不及再添新灯,索性赏玩这一轮秋月,别样欢欣。整个临安城,除了皇宫大内,只有一处灯火通明,那就是清河坊北侧的太平楼。清河坊北共有三条小巷,从东到西分别叫做“东太平巷”、“中太平巷”、“西太平巷”:中太平巷是御赐的“清河郡王府”,也就是前枢密使、人称“张太尉”的张俊的府邸;东太平巷是张俊的家庙,高宗皇帝御书“德勋”二字;至于西太平巷,就是号称天下第一酒楼的“太平楼”了,这座酒楼是张俊罢官封王后的私产。那太平楼东西两座楼阁,各有四层,并肩而立,东面的楼阁叫做“天九阁”,西面的楼阁叫做“地四阁”,取“天九地四生金”的好彩头,“天九阁”由上至下按照天、地、玄、黄命名,“地四阁”则是已宇、宙、洪、荒列次。两幢楼阁间以四条复道相连,朱栏赭瓦、雕梁画栋,凌空而亘,宏伟之极。整个临安城中,除了禁宫,最豪奢的莫过于这座太平楼。
那张俊与韩世忠、岳飞、刘光世被后人并称为宋代的“中兴四将”,虽如此说,但四个人的人品却是大异其趣。刘光世贪财好色,趋炎附势,为了保全自己的富贵攀附权相秦桧,岳飞当年被害,他也出了不少力,不过岳飞被害的第二年,他也就病死了。至于张俊更不用说,他在四将中权力最大,绍兴十一年,北伐军连战连捷之时,张俊迎合上意,亲自缴了韩世忠、岳飞的兵权,不久后自己也识相地上交了兵符。张俊早年执掌禁军里的中护军,这支军队负责护卫京师,但他却时常挪为私用。宋人庄绰《鸡肋编》记载:“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那是说张俊从中护军里选出身材高大、年少健壮的,令他们从臀部至脚踝都纹上花鸟鱼虫,百姓称这支军队为“花褪军”。“花褪军”不用履行中护军护卫京师的职责,直接供张俊驱使。这名动江南的太平楼,就是“花褪军”在张俊无偿役使下耗费三年时光建成的。这些士卒长期劳作,不堪重负,私下里怨声四起。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非但不以为忤,反而默许,于他老人家而言,张俊贪财好利,要远胜于韩世忠、岳飞这种天下称颂、功高震主的一方统帅。当时民间有歌谣为证: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
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此时,张俊手中早没了兵权,花褪军成了他清河郡王府的府兵,一部分相貌英俊的,被派遣到太平楼当差。日常光顾太平楼的不是京城中的达官便是显贵,试想:酒席之上,英俊孔武的士兵被呼来喝去,吃酒之人有多么洋洋得意;临安权贵中更兼有龙阳之好的,便时常唤几个能说会唱的前来陪酒。偌大一个太平楼,偌大一支“花褪军”,良将忠臣见了捶胸愤恨,百姓见了绕道而行。
暴雨过后,太平楼加紧张罗,不到片刻功夫就张灯结彩;楼四周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安置了重岗,不仅有从张俊府兵中抽调的精锐,就连大内禁军也调来了一千余人。原来,太平楼在这中秋之夜大排筵席、遍邀朝臣,是张俊奉承圣意,搞了个与民同乐的好名头——“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既讨好圣上,说目下大宋王朝太平无事、百姓安居,又巧妙地将“清河”二字嵌进去,那意思是说“我清河郡王承接圣意,代皇帝推恩于臣民”,俨然一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口气。
张俊早早迎候在天九阁下,一身绛紫云图锦缎长袍,外罩玄缎描金灵鹫毬纹襦,腰束烫金宫绦,头戴乌丝暗金进贤冠,正中镶了一颗润泽如肌的黄玉。他发须尽皆灰白,但面色红润、殊无皱纹,一双浓眉如苍鹰般斜飞,颇有当年纵横沙场的英气。虽已是花甲之年,在衣着上争奇斗奢的劲头丝毫不输给年轻人。在他身后站着五个男子,从四十至二十长幼不等,个个体面光鲜、举止稳重,那是他的五个儿子:子琦、子厚、子颜、子正、子仁。
今夜应邀的嘉宾,无论是皇亲国戚、朝中阁老,还是六部要员、衙司主管,张俊不分贵贱,一应拱手寒暄,随后指派一名儿子送上楼去,如此五子轮流更换,谁也不怠慢,这正是他在朝中人缘恒通的原因。眼下一百余名宾客尽皆入内,张俊仍留在楼下垂手静等,那自是尚有贵客未到。正当张俊向南张望时,三子张子颜急步走来,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张俊微微变色,沉声道:“胡闹!今儿个圣上要来,他一个篾片搅什么局?这满朝的文武听他嘤啊唱的,像什么话!把他关起来,等宴会一散再放出来。”张子颜“哎”了一声便要去办,张俊忽道:“且慢!客气点,太平楼的生意不能少了他。”张子颜连连称是,跑进楼去。
只听得朝天门内礼乐齐鸣,夹杂着马蹄声响。张俊忙派人招呼宾客下楼,并率诸子及满府家眷、仆人、太平楼各色杂役一齐走到御街中央,倒身下拜,头也不敢抬起。不一时,皇帝銮驾已到,乐声停歇,四十余件乐器、十八骑骏马、十八对导盖分列左右,玉辇从中驶来,众臣、侍卫山呼万岁,震彻太平坊上空。
高宗皇帝身着朱红蟠龙便装,神采奕奕地走下玉辇,走到张俊跟前,亲自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中秋佳节,朕来这太平坊,叨扰爱卿了。”张俊道:“陛下眷顾臣民,是臣等之幸,万民之幸。”高宗皇帝哈哈一笑,叫众卿平身,在张俊等人簇拥下走进太平楼。
走进门,一张硕大屏风隔段内外,高宗皇帝见屏风共九扇,画的都是他自做康王起一些事迹,配上“康王爷入敌营救国”、“应天府再造社稷”等一力恭维的言辞,那自是张俊命人连日赶制的,画工精湛,栩栩如生。高宗皇帝见了大悦。绕过屏风,见天九阁内四层廊台呈回字形环绕,东西南北四面各有楼梯斜通到底,南北楼梯在每一层廊台处都设有一个戏台,抬头看去,雕梁画栋,灯火通明,富丽堂皇。高宗皇帝打趣道:“早听说爱卿这间酒楼是天下第一酒楼,你怎么到现在才叫朕来?”张俊诚惶诚恐,道:“陛下万金之躯,这小小酒楼哪能接得起陛下的驾。老臣是接了圣谕后,怕污了陛下视听,才加紧整饬的。”高宗皇帝听了心下甚喜。一旁却有一位灰髯文官笑道:“清河郡王的意思,圣驾要来,这里才气派起来的?”说话的正是权相秦桧。张俊忙道:“相国哪里的话,陛下最是爱惜民力,卑职怕陛下怪罪,只是稍加整饬,所用花费都是卑职这些年生意上赚的些散碎银子,那也是’乌鸟私情’,报答圣恩的一片心意,怎敢仗着陛下驾到,就大肆营建,这岂不有损陛下威名?”秦桧道:“清河郡王在朝为国家柱石,在家则居奇致富,当真是满朝文武的楷模啊!”张俊道:“不敢!陛下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相国日夜侍奉、鞠躬尽瘁,卑职散漫俗人,不及万一。”心中却骂道:“好个奸贼,处处给我下套儿,安得什么心思。”秦桧待要再说,高宗皇帝笑道:“两位爱卿是朕的左膀右臂,社稷之肱股,就不要明分伯仲了。”
秦、张两人俯首称是,忙拥皇帝登上北面最高层,在天字一号厅落座,秦桧和参知政事董德元坐在右首、张俊和端明殿学士汤思退坐在左首。其余众臣按品级两人一席在各层廊厅坐了。张俊见入座已毕,向侍立在一旁的张子颜使了个眼色,张子颜击掌三下,顷刻间雅乐鸣奏,两列“花腿军”手中各执物事,从一楼正厅鱼贯而入,徐徐登上楼梯,向一号厅走来。
张子颜展开手中一张红册,喏喏唱道:“启奏陛下,太平楼进献’海晏河清承圣推恩宴’第一道菜——绣花高饤八果垒一行。”
当先两名“花腿军”一齐抬上一个径长三尺的大琉璃盘,揭开盘盅,只见里面瓜果颜色缤纷、鲜艳喜人,一股清新的果味弥漫整个大厅。张子颜唱道:“绣花高饤八果垒,计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四季水果八件,敬祝皇帝陛下龙体安康,四时合宜!”高宗皇帝闻听龙颜大悦。秦桧眯着眼道:“看果看菜不易做,清河郡王一时间找齐四个时令的水果,进献给陛下,真是费煞苦心了。”原来唐宋时,宫廷大宴开席前四道菜叫做“看果”、“看菜”,呈上席位来只供赏玩,用以净化空气。张俊道:“伺候陛下,卑职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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