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一章 手足情深(上)
冬之际,江水之南衰草依旧凝烟,黄河北岸却已经是天方曙,通往信都的驿道之上,一个黑衣骑士正在策马狂奔,虽然是天寒地冻,那匹铁青色的骏马上却冒着蒸蒸气,口鼻之间隐约凝结着丝丝白霜,上并没有多少汗迹,显然最多不过跑了几十里路,倒是马上的那名骑士,不仅衣帽上覆盖着一层寒霜,就连鬓角发丝,都染成了雪色,显然是连夜赶路,一路上根本没有得到休息,才会如此形容。
幽冀的驿道这十几年来经过数次整修,黄土夯实的路面平整如镜,最适合骏马奔驰,这名骑士的马术十分精湛,节省了不少马力,虽然如此,天寒地冻,也难免人困马乏,幸而前面已经看到了驿站的影子,那名骑士心中一宽,又加了一鞭,向那驿站飞驰而去。
早在秦汉之际,驿道两边便开始设立邮亭驿站,前朝最盛之时,每隔十里就有一个邮亭,每隔三十里便有一个驿站,只是随着朝政的败坏,诸侯内乱,战事纷呈,邮驿早已经被破坏无余,直到二十年前天下略定,各地的邮驿才开始渐渐恢复。只是因为某种缘故,除了关中、洛阳之外,在汉王、王的藩地之内,邮驿恢复的速度十分缓慢,不仅残破的驿道依旧,就连原有的驿站邮亭,也往往被人为废弃损毁,甚至借口缺少钱粮,故意断绝通往洛阳、关中的驿道,这自然是两位藩王避免朝廷政令渗透地手段。一旦朝廷兴兵讨伐,也有反应的时间。只有幽冀,不仅将多次整修驿道,更将驿站邮亭一一恢复,对朝廷没有一点戒惧之心,反而是洛阳的皇室,对此忧心忡忡,将之当成燕藩“野心勃勃”的铁证,这也难怪。驿道平整,邮路通畅,只要燕王一声令下,邮冀铁骑就可以在数之内集结到黄河北岸。发动渡河作战,这怎不令有识之士寝食难安呢?
到了驿站门口,那名骑士一勒马缰,飞驰的骏马高扬前蹄。稳稳地停在下马石前,不知是远远听见了马蹄声,还是在驿站顶部哨所里面监视的驿卒发现了这名骑士,四十多岁的驿丞早已经等在外面。这名驿丞相貌敦厚。材魁梧,面上有隐约可见的疤痕,右臂手肘以下都已经不见了。以因伤而退的士卒为里正、驿丞。这是火凤郡主昔年定下地规矩。也是幽冀约定俗成的惯例,所以那骑士并没有丝毫疑虑。甚至并没有看那驿丞的断臂一眼,便将手中一块巴掌大小的银牌掷向那名驿丞,那名驿丞虽然一臂成残,却是反应敏捷,抬手接住银牌,只看了一眼上面刻地字迹,神色便是一肃,递还银牌,也不言语,一挥手,两名驿卒便牵过一匹鞍齐全的枣红色驿马,马鞍下挂着干粮饮水,那名骑士也不下马,双手一按马鞍,形平平飞起,轻轻落到了枣红马上,信手一带马缰,便向驿道飞驰而去。
直到那名骑士消失在视力范围之内,一名年轻的驿卒才壮着胆子问道:“赵爷,我只记得传递军王令可以使用八百里加急,这人是谁啊,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用的那种银牌?”驿丞白了年轻驿卒一眼道:“不该问地事就不要多问,等你当了驿丞,自然就知道那块银牌是什么了?”
年轻驿卒被抢白了回来,讷讷地牵着那匹大青马到后面刷洗喂食去了,那中年驿丞却是若有所思,站在门前呆了半晌,那块银牌他虽然从没有亲眼见过,却是并不陌生,那是信都郡主府凤台阁的信符。虽然份低微,可是驿丞的职务让他消息流通,自然知道凤台阁是什么所在,只是这些年来,因为范阳和信都的不合,除非是极特殊地况,凤台阁是很少通过驿站传递报的,更别说像今天这样堂而皇之的使用八百里加急地驿传,说起来还真让他觉得有些委屈,自己一个重伤成残地废人能有今安乐地生活,都赖郡主昔年的恩德,世子下既然是郡主所立,自己当然是拥戴世子下地,难道自己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军,还比不上凤台阁那些年轻小子忠心么?
将那一缕委屈深藏心底,驿丞再度陷入沉思,凤台阁突然借用驿站传递报,莫非中原发生了什么大事么?虽然早已离开军旅多年,但是驿丞只觉得满腔鲜血都沸腾起来,如果能够挥军南下,蘀郡主报仇,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即使自己不能再上阵杀敌,也可以让前年从军的长子代自己了却心愿,杀入洛阳,将那姓杨的皇帝从宝座上拉下来乱刀砍死。想到此处,驿丞忍不住一声轻叹,燕王下似乎早已经忘记了女之仇,这些年来只在范阳纳福,想要蘀郡主报仇,多半还要等到世子下继位,幸好这一天已经不远了,说不定明年秋天,自己就可以看到幽冀的铁骑,在自己面前奔啸南下吧。
那名黑衣骑士自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那名驿丞会有这样的复杂的心思,只是埋头赶路,原本不过将自己所见所闻循例禀报,想不到却突然得到世子下的严令,让自己在十之内返回信都述职,不得已之下,朱雀司动用了黄河以北所有的力量,才让他在七之内渡过了黄河,幸而接下来都是自己的地盘,沿途都有驿马可以骑坐,这才让他心里有了几分底气。饶是如此,一路上不眠不休,最多只能在车马舟船上合衣小憩,尤其是渡过黄河之后,根本是眼睛也没有合一下,早让他疲惫不堪,幸而刚刚学到的那门奇妙心法起了作用,无论是多么疲倦,只要运功调息一个周天,便觉得精神健旺,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可能支撑到现在。
也不知道换了几次马匹。黑衣骑士早已经累得无法思考,等他看到信都城高可入云的城墙之后,只觉得心中狂喜,正值正午时分,城门处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黑衣骑士却不放缓马速,一带马缰,便向城门中间地大道驶去。行人纷纷闪避,守门的士卒要上前拦阻,为首的军侯一眼瞥见黑衣骑士手中高举的银牌,
令放行。黑衣骑士入城之后。沿着大街中心的马道城中虽然不许奔马,但是马道上却时刻可能有驿马传令,所以并无行人。一路上畅通无阻,等他到达信都郡主府后,躯已经是摇摇坠,跳下马踉踉跄跄抢到门前。手举银牌,用嘶哑的声音道:“凤台阁朱雀司何云秀,奉世子下钧令。前来觐见。请门上通传。”话音未落。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耳边只听见有人高声呼唤。心神却不由自主地沉向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何云秀悠悠醒来,他原本以为,被疲劳和寒冷侵袭之后的肌骨骼,必定会感觉到一种放松之后的痛楚,不过出乎他地意料,周上下不仅暖洋洋的,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畅,口舌之中犹有余芳,似乎在昏迷中有人给他服下了什么珍贵的药物。知道自己多半在信都郡主府,所以何云秀毫无忌惮地睁开双眼,打量四周的环境。这是一间小小的耳房,虽然空间不大,格局却甚是明朗,除了下的卧榻之外,室内只有一张紫檀木桌,旁边是一张花梨木地太师椅,桌椅和榻中间放着一个黄铜火炉,红红的炉火上坐着一壶茶水,白色的水汽蒸蒸上涌,弥漫在整个房间之内,淡淡的茶水香气沁人心脾。卧榻对面是室内唯一地一扇窗子,并没有像寻常北方住宅那样糊着窗纸,上面镶嵌着深浅不一的淡鸀色琉璃片,透过窗子,可以隐约看见飘扬的飞雪,鹅毛一般地雪片打在琉璃片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玲珑剔透地六角形状。
掀开上地锦被,何云秀舀起放在头,已经被洗净烘干的衣衫,匆匆穿在上,他心中明白,自己多半就在凤台阁之中,而世子下可能正在等待自己觐见,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若是惹得世子下大怒,岂非是得不偿失。果然他刚刚穿好衣服,房门便推开了,走进来地是一个青衣少年,他看了何云秀一眼,肃容道:“何大人,请随我前去觐见下。”这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端正,眉宇间英气纵横,唯一的缺憾便是神色有些苍白憔悴,显然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一看到这个青衣少年,何云秀便是一惊,这个少年他竟是认得的,并非是在演武堂见过,而是不久之前,就在赤壁江上,他亲眼看到这个少年和豫章乔长辕拼得两败俱伤,虽然不过是一面之缘,可是这个少年的勇烈英武却让他记忆深刻,想不到时隔不久,这个少年已经成了世子下边的侍从。他知道罗承玉一向都有从演武堂选拔精英弟子担任侍从的规矩,只是这个少年明显还未到正式出师的年纪,而且重伤初愈,即使他非常出色,世子下何等尊贵,又怎会这么快就将他留在边伺候呢?不过更让何云秀心中奇怪的是,虽然第一次和这个少年如此接近,这个少年上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分外投缘,好像他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兄弟一样。
不过何云秀并没有将心中的感觉表现出来,反而毕恭毕敬地抱拳施礼道:“属下失礼,竟然在府门前昏倒,想必下一定非常气恼,如果有机会,还请小兄弟多多美言几句,不知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何大人言重了,您不辞辛苦,只用了九天时间,便从江南赶回信都,下十分欣赏,怎会无端怪罪呢?觐见之后,下多半还有恩赏,大人不必忧虑。小可林志恒,刚刚到下边伺候,许多规矩都还不大懂得,还请大人多多教训。”何云秀再度施礼,然后跟着林志恒向外走去,不过更让他惊讶的事出现了,走出房门,绕过一扇黑底白纹的织锦屏风,眼前顿时一亮。
首先入眼的便是十几架图书,锦匣玉佥,琳琅满目,房间正中,绣屏和书架之间,矗立着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四足撑地,光可鉴人。书案上面摆着燕山红玉精雕而成的九龙笔架,栩栩如生,雕有梅雪争图的端砚,紫檀雕花的笔筒里面插着二十余枝紫毫、羊毫,还有一两只硕大的狼毫,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红玉狮子镇纸下面压着一迭文卷,显然是青龙司呈上的各种文书案卷,尤其醒目的是书案一角,摆着一只青中泛黄的古朴花瓶,瓶中插着几根色彩艳丽的雉尾,和墙壁上高悬的龙泉宝剑相映成趣。书案后一张紫檀木高背太师椅,椅子上裹着一张雪白的虎皮,色泽如缎如绸,通体上下没有一丝杂毛。正对着书案的墙壁,却是空大半,装了一面近乎透明的琉璃屏,自内向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却是百余丈方圆的一座小湖泊,虽然是寒冬季节,湖泊却没有结冰,碧波粼粼,与天一色,漫天飞雪纷纷而下,落在湖上,转瞬消失不见,湖边积雪成冰,消溶冻结成千礀百态的模样。不知是下雪的缘故,还是因为此处是军机重地,湖面湖岸上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似沉寂,放眼望去,却令人生出天地寥廓之感。
不过何云秀对诸般陈设,窗外景物都只是浅浅瞥了一眼,目光落到窗前负手而立的蓝衣青年上,便再也不能移开,雪光透过琉璃窗,映照在蓝衣青年上,何云秀只觉得无法仰望蓝衣青年的形容,下意识地低头,想要避开那无所不在的光芒,但是那鲜明的影子却已经深深印在心房,将这些时心头纠缠不去的黑影冲淡无遗。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那间耳房竟然是罗承玉在书房中小憩的下处,自己一个寻常秘谍,竟然能够在世子下的书房高卧不起,这等荣宠即便是幽冀上下所有的重臣也未没有过,即使以他的聪明冷静,也只觉得感激涕零,再也生不出任何私心杂念,单膝跪倒在罗承玉后,高声禀道:“属下何云秀叩见下千岁,千千岁。”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