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哥哥。”谢见眠伸手戳了戳周持的肩,“我饿了。”
周持这才想起来他们在溪水村探查了一天,一口饭都没顾得上吃,他自己糙习惯了,多一顿少一顿并不怎么在乎,但谢见眠一看就是娇生惯养身娇肉贵的大少爷,也是难为他跟着他这么奔波。
周持刚生出一丝罕见的愧疚之心,就突然反应过来,又不是他非让谢见眠跟着的,某人死乞白赖不嫌累,他愧疚个什么劲儿。
周持脚步没停,毫无怜惜:“哦。”
“喂。”谢见眠闪身绕到周持面前,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不请我吃顿饭吗?”
周持挑眉,觉得这人在他面前怎么就不知道冷冷淡淡减少点存在感呢,没事装成这副样子专门给他看吗。
“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我人生地不熟啊。”谢见眠想了想,竟然回答得很认真,“我只认识你嘛。”
“那我可真荣幸。”
谢见眠冲周持笑着眨眨眼,不得不说,他这副皮相实在是生得好,而且皮相的主人也从来不吝于用此讨得便宜,他这一笑,周持觉得左胸下有根弦微妙地动了一下,拒绝的话愣是没说出口。
“……走吧。”
离开溪水村向东走二里,绕过狭长街巷,转弯处有一家小铺子,位置藏得深,老板也低调,知道这的人不多。周持是这里的常客,他惦记这家铺子的馄饨,皮薄陷大,配上一碗清汤,洒些葱花与香菜,汤面上再飘着几粒虾米,看着简单,但别家都没有这个味儿。
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生的五大三粗,一张脸却敦厚的很,见到周持笑着打了招呼:“周捕头,好几天没见你了。”
“这不就过来了吗。”周持找了个没人的桌子,拉开长板凳示意谢见眠坐下,笑着回道:“吴老板,来两碗馄饨。”
“好嘞。”虽是未入夏,但忙碌起来还是会有些发汗,吴老板用脖子上挂的汗巾抹了下额头,看见了坐在桌边的谢见眠,“呦,周捕头朋友?这小哥长得可真俊俏。”
周持瞥了谢见眠一眼,见谢见眠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含含糊糊地“唔”了声。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被店小二端了上来。
周持把其中一碗递给谢见眠,又替他拿了双竹筷:“吃吧。”
谢见眠接过,竟然还难得地道了声谢,让周持觉得真是受宠若惊。
许是真的饿了,谢见眠没再说什么,一口一口专注地吃着馄饨,能看出来,他必定是从小家教良好,极重修养,即使是饿的时候也不会狼吞虎咽,想必是哪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出来的孩子,但在锦州能叫出名字的几个大户中,可没有一家是姓谢的。
“哎,问你个事儿。”周持没忍住好奇心,放下手里的筷子看向对面的人,“你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跑到锦州来?”
谢见眠头都没抬,随口一扯道:“唔……因为我惨啊。我家里穷,饭都吃不上,我爹娘养活不起我,非让我入赘给一个老女人,我不愿意,就离家出走了。”
鬼话连篇。
这小子一身名贵行头一眼就看得出来,还好意思说自己家穷得吃不起饭?哪家连饭都吃不起的能养出他这样的人?
周持拿筷子敲了敲碗边,轻轻哼了一声:“编,接着编。这故事可太吸引人了。”
“行吧。”谢见眠所幸也不吃了,他用好商好量的语气对周持说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换,我解释你的疑问,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方才在渡河村,你说你当过混混,为什么啊?”
周持皱了皱眉,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失言,一个萍水相逢的小毛贼而已,有什么好说的。但转念一想,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毛贼而已,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况且那些经历也不算秘密。
有些事埋得久了,不拎出来见见光怕是要腐烂在血肉里。
谢见眠看出周持的犹豫,也看出他不会拒绝,招招手将店小二叫过来要了一壶酒。
“喝吧。”谢见眠给自己和周持分别倒了两杯,“酒后才能吐真言。”
周持接过杯子,冲谢见眠晃了晃,不太相信地问道:“酒量不错?“
“嗯……应该还可以吧。”
周持哼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吧。”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谢见眠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显然是不太习惯喝这种街边小店自家酿出的低廉酒类,皱了皱眉还是咽了下去,“家里人待我很好,什么要求都会满足,但我觉得无聊,就想出来转转,转来转去就跑到了锦州。”
周持不太能理解这种有钱人家少爷的想法,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你家里人不担心?”
毕竟这少爷显然是没什么在外经历,又长了这么一张招摇惹事的脸,被人坑被人骗怕是常有的事。
“我非要出来,他们拦不住。”
谢见眠不知道周持的内心想法,甚至有些得意地吐了吐舌头,带出了几分与那张脸格格不入的天真。
“真是不省心。”
其实经过一天的相处,周持发现谢见眠这人有些矛盾,看着有些放浪轻浮,但实则天真得很,大概真的是从小被照顾得太好,没怎么见识过人心险恶,对这个世道没有丝毫的戒备心。
“我回答完了,满意不满意也就是它了。你呢?”谢见眠侧头看着周持,举了举杯将酒饮尽,“你为什么会当过混混?”
这个话题有些冗长,根源是一些不大美好的回忆,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些回忆走了十几年,那无处不在的大火和漫天的血腥气像有毒的藤蔓,密密麻麻缠住他的口鼻,一寸一寸绞进皮肉,他不曾开口,他不敢开口。
有时候他会想,等哪一天他死了,这些黑漆漆的往事碎屑大概就真的散入尘埃无人知了。
但倾听很简单,倾诉何其艰难。
周持自嘲一笑,掩去心底涌上的酸涩,将那难以为外人道的根源一字一字戳进土里,将故事推迟到了能见光的那天。
“我爹娘死得早,家里没亲戚,小时候为了生存常跟街边混混们打架,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打得狠,你知道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吗,没人教过我功夫,我就拿命拼,后来其余混混们怕了我,不再找我麻烦,我日子才能过了一些。”
周持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说一段无关痛痒的经历,但他没说的是,那年他只有八岁,八岁的孩子,个子还小的很,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念头:活着。
明明是豆丁大的一点儿,骨子里却塞满了狠戾,盯着人看的眼神像是一匹危险的狼崽,冷不防就会咬你一口。
那些混混们起初时常逗弄他,抢走他的饭,打翻他的水,以为这不过就是个没人要的小乞丐,没想到有一天脏兮兮的小乞丐突然爆发,到最后两边皆是一身血。
那时的他躺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棍子,边喘着气边狠狠地瞪着那些挑事的混混,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自那一场后,他逐渐有了些声望,常在那道混的人都知道,有个姓周的小孩子打起架来不要命,难惹得很。
这一路摸爬滚打,就是七年。
“后来呢?”谢见眠手中的酒一杯一杯喝着,“你怎么当的捕快?”
“因为我师父。”
周持皱眉看着谢见眠这始终没停的酒,觉得这样下去要出事,他抬手按住酒壶,想阻止那只不断倒酒的手,掂了掂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
谢见眠不像是喝醉的样子,确认这点,周持才接着说道:“我十五岁那年,打架被当时的府衙捕头郑开石看到了,他觉得我根骨不错,想拉我入正途,就收了我当徒弟,教我功夫,让我跟他查案。”
谢见眠点点头,支起手肘撑住脸颊,许是喝的确实有点多,他脸微微有些红,唇色也更鲜艳了些。
“那你师父呢?”
“五年前就把担子都扔给了我,说是要给小辈锻炼的机会。“周持哼了声,”我还不知道他,不就是想游山玩水,老不正经的。“
谢见眠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抬头才察觉有些昏沉,头重得要命,眼前的捕快有些重影,他眯着眼想要将人看得清楚些。
许久没人应答,周持诧异地看了一眼,才发现谢见眠似乎不大清醒,眼神异常地迷离,看着他的时候好像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喂。”周持走过去拍拍他的脸,“真喝醉了?”
“嗯?”似是感觉到了周持手上的凉意,他偏头在那宽厚有力的皮肤上蹭了蹭,“……没有吧。”
周持:“……”
周持有些尴尬地抽出手,觉得谢见眠脸上的红都蹭到了他手上,酥酥麻麻的。周持手一离开,谢见眠没了支撑,瞬间就趴在了桌子上。
“别在这儿睡。”周持晃了晃谢见眠的肩膀,对方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识,“你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
谢见眠这才慢慢直起身子,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周持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奈何脑中一片浆糊,仿佛踩在了云端,整个人都是一种飘飘乎乎的状态,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他皱着眉想了好久终于得出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答案:“客栈。”
“嘶……”这是逗他呢吧?不住客栈还能住大街上?刚才谁信誓旦旦说自己酒量好,这才一壶就这样了?
“不能喝就别喝,逞什么能?又没人逼你。”
周持认命一般俯身架起谢见眠,他全身软的仿佛没有骨架,所有重量都靠在了周持身上。
“还能走吗?”
“……能。”
嘴上说着能,身上的重量一点没轻。
周持叹了口气,将谢见眠背在身后,伴着月光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