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蜀两州交界,乘快舟再行两日,便入了江陵的地界,向西行七十里,便是姑苏名城。此城以景冠绝天下,文人墨客,无一不向往。
望江楼独立千绝山,望的不再是江,而是水天一色,姑苏城全貌,也一览无余。
这里不比京城华贵,却多了分轻柔。九曲黛河绕城而过,城却生在半山腰。即使见惯了嘈杂,在这里,你也能慢下来,一块糕一壶茶,你便能品上一晌午。
白墙青瓦,再在院中种上枇杷树,农家,也没那么水深火热。推门而入,一老者悠闲地煮茶养花。
众人一惊“师父。”,“败了?”老者并未抬头。“败了。”白袍师兄握紧拳头,不甘心地说道。
“送你们出城时我说过,什么时候败了,什么时候再回来。不怪你们,都坐吧。”说着放下浇花的淋盏。
众人端坐,老者亲自奉茶。此等大礼没人能收得下,纷纷起身想要代劳。老者摆了摆手“坐坐坐。”
众人行事更加小心。“说说吧,怎么回事?”一张石桌,四人还好,五人就要略显拥挤,乾坤主动让位“盗圣之争,我们潜入宫中盗宝,因九龙杯一物,惹上将军魏庆延,将军用计使我们不得不再盗将军府……”
老者捻须仔细听完,神色没有丝毫的凝重“你说这九龙杯该盗不该盗。”,“稀罕物件儿,哪一个不是倾足了民脂民膏,但魏将军为国为民,若受到牵连……”
“盗此物的时候你们可曾想过?”老者放下茶杯嘲弄道“年轻人呐,做起事来能把天捅个窟窿,可当天河之水倾泄而下,你们又能避免几人淋雨?”
一番话让众人羞愧,老者的话句句在理。“罢了罢了,离坎现在何处?”,乾坤算着时间“估摸着,也应该进了姑苏城。”
街道上,尤凝画踩着欢快的步子,宛如山间灵鸟。手中的冰糖葫芦已被啃去大半,离坎牵马随从,不紧不慢。“快看,前边的人都在干嘛?”尤凝画指着前面,更加兴奋。
姑苏城傍水,一条分流自城中横穿而过,河道不宽,只够三船并行。一人在船上左右摇晃,刚一抬脚,便跌入水中,还好,他懂些水性。
众人遗憾摇头“站都站不稳,别说抬脚射门了。”,尤凝画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好不容易才钻到最前面。
“还有没有想要尝试的?只需十文钱,立于船中,将这颗蹴鞠踢入前方风流眼中,我这摊子上的东西,任君挑选。”小贩高举着蹴鞠,大声吆喝。
“江湖把戏罢了。”离坎走到她的跟前。尤凝画倒是饶有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子上一对布偶“那个布偶好漂亮啊。”
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坎如江鲤一跃,双脚掠过小贩头顶,轻轻一勾,将蹴鞠带入手中,再看他的身形,已稳稳落在船头。手中蹴鞠还转个不停,不等众人反应,一个蝎子摆尾,轻松将蹴鞠送入风流眼中。
众人喝彩连连,连那小贩,也有些傻眼。轻轻抚了衣袖“可还能继续?”,小贩嘴唇抽动“十文钱一次。”,“有劳了。”离坎对着小贩抱拳,示意他把蹴鞠丢过来。
一招白鹤亮翅,蹴鞠就像是长了眼睛,再次落入风流眼内。“再来!”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离坎别提有多得意。
接下来十几次的尝试,无一不是命中,小贩的脸色,则是越发难堪。“再来!”随着离坎叫喊,蹴鞠再次飞来。这时,一旁茶摊上的一个人放下了杯子。
又是一招春燕衔泥,本以为必中的一球,却没有如愿以偿。一身淡黄色长袍的青年将蹴鞠拦截,回敬他一个仙人敬酒。
离坎神情一顿,双手环抱,卸去球上力道。长袍青年一个飞身,落上舟窗顶端。看清那人容貌,尤凝画神色一变,缩着脖子准备开溜。
船上两人对视“阁下这是……”,长袍青年呵呵一笑“觉得有趣,来凑着热闹。”,被人打断雅趣,离坎心中自然不是滋味,缓缓将球移在身前,用力将蹴鞠抛向空中,一个箭步冲向长袍青年。
你来我往的招式让人看不懂,落下的蹴鞠又被两人抛向空中。继续喂招十数,一掌一腿抵住蹴鞠,又落了个平分秋色。力道稍稍一变,蹴鞠又飞向空中,招式之间越来越快,不是你压我一头,便是我压你一头。蹴鞠落下,长袍青年眼看要将其抓入手中,离坎一个肘击,将蹴鞠打向人群。
马上要溜走的尤凝画一回头,蹴鞠在她眼里越来越大,长袍青年一惊,主动舍弃与离坎对招,冲向尤凝画。叫喊还没发出声,蹴鞠便被长袍青年挡下。
“凝画,你没事吧。”长袍青年关切地问道。原来是旧识,尤凝画毫不客气地说道“有事,没有再比你出现在这儿更大的事了。”
离坎跟了过来“知不知道躲着点,砸到你可怎么办!”,尤凝画乖如小猫,轻声哦了一下。这一幕,长袍青年看在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阁下是……”长袍青年试探性地问道。“莫非羽。”离坎仔细检查着尤凝画,生怕少了点什么。“奖品,奖品还没拿呢。”尤凝画竟担心起了这事。
“在这儿别动,我去拿。”确认尤凝画没事之后,离坎冲入人海。长袍青年脸色不太好,尤凝画却丝毫不在意“我告诉你,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
长袍青年吞下苦水“先不谈这个,你又是一个人跑出来,安伯伯该多担心呀。”,尤凝画理亏,却也不肯低头“不谈这个,你怎么在这儿?”
“盗匪猖獗,父亲决定将产业移出皇城一部分。”长袍青年也颇感无奈。
“切,几个盗匪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那天见到了真容,还不被吓得尿裤子。”尤凝画当然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这不一样的。”长袍青年刚想解释,尤凝画继续说道“贼就是贼,什么时候都是。”
正巧,离坎挂着琳琅满目的饰品回来,怕是已经搬空了小贩的摊子。尤凝画满心欢喜地在他身上左翻右找,终于找到了那对布偶,一个劲地向长袍青年炫耀。
正高兴时,离坎说道“我要走了。”,穆然回首,尤凝画愣住了,支支吾吾半天“啊?去…去哪儿?”,离坎轻轻一笑,将饰品交给尤凝画“办点事,很快回来。”眼神清澈地如同浅井,别过头去,给尤凝画留了几分洒脱。
难免的失落,可这少年,总不能一直围着他转吧。可这未免也太快了吧,手中布偶还没来得及送出呢。
一声哨响,枣红骏马奔出,少年跨马飞奔,彻底乱了少女心扉,往前疾走几步“何时归来?”,终是了无音讯。
尤凝画并无落泪,心空去大半,相识几日,终是宴席散场。“这人是……”长袍青年宽慰道。尤凝画猛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腰间布囊中取出几枚玉珠“路上相识,他不曾离去。”
景色固然迷人,可再也挡不住少年的心,骏马奔驰,再也找不到那时的感觉。
近日,城中来了另一波人,入城时四马拉车,随行侍从过百,入城不为别处,直奔大雅观而去。
说起这大雅观,也是处奇景,别处景物在临,此处景物在造。汶水天池如何?这里仿了个九分圆满,峡州千屿湖如何?这里得了七分神韵。蜀郡万忽林又如何,这里寻鱼堰口,不少人字江潮。
眼观万物都在仿,却又都是自己,汶水连年干旱,州府官吏于停霞山上祈雨三日,被烈阳晒死了不下百人。峡州奇峰怪石众多,地势存不下水,禹山氏耗费百年三代,铸七里大坝,存水万顷,千屿湖哪止千屿。蜀地洪涝,李氏父子鳖灵开凿,化害为利,已受益三十二郡县。
至此,大雅观褒贬不一,有人以为污名钓誉,有人则以为能扬其声明,能让万里之外的人们也曾记得,有人愿意挑起千钧重担。
一行人从宛如城门大小的大雅观牌坊前下马,牌坊上无名二字并不是为了应景而生。三皇子叉腰而立,这架势,仿佛要将这里拆了一般。
侍仆急忙上前“官老爷,您这是……”,三皇子看向他们似笑非笑,一个个被吓得缩了脖子。“前来自然是为了赏景。”这句话倒是让众人松了口气。
“大雅观有个规矩,无论贫富贵贱,一人千两。”侍仆提心吊胆地说道。“嗯。”皇子看都没看,阔步走了进去。
侍从快步跟了上去“官老爷,你这是要几人观景。”,“全部。”一句话又让侍仆愣在了原地,一人一千两,这上上下下百人,这百人便是……十万两,侍仆顿时感觉一阵腿软。
“另外,我不是官家老爷。”说着,三皇子已不见了踪影。一众人皆被惊掉了下巴,也总算认清,自己与大纨绔的差别。
八角亭下,三皇子悠闲品糕,一不小心被噎个正着。侍仆提着茶壶,却迟迟不上茶“大雅观还有个规矩,一壶茶十七文,隔年一涨。”
咽下这口糕点,三皇子顿觉有趣“大雅观内山珍海味惧不收钱,为何这茶,要多收十七文。”
“此茶为西蜀卧龙藤茶,皇子认为,这茶不值十七文?”一华贵妇人来到亭下,对这茶颇有信心。
“西蜀卧龙藤世间只存三株,皇家御用一株,分世人一株,这另一株,竟归大雅观所有。”三皇子起身,看向妇人。“这茶口感可纯正?”妇人嫣然问道。
想了想,三皇子笑道“正,怎么不正。只是奇怪,这卧龙藤茶千金难求,观主这生意,似乎赔了。”,“公子喜欢就好。”妇人毫不在意。
坐于亭桌前,三皇子晃着茶盏“大雅观这名字俗了些。”,妇人提壶上前,给三皇子斟茶“世上多少地方无这雅字,却被附上风雅之名,我这儿取名大雅,怎也俗了?”
一想也是,三皇子哑然失笑“是我俗了,天下人俗了。”
任天笑停在寻鱼堰口,注目分水。“怎么,想不通了?”白秋上前,与他并肩。任天笑微微行礼“堂堂三皇子,竟然这般骄纵淫奢。”,白秋看着分水处“回想接风宴上,你还觉得他娇纵淫奢吗?”
任天笑迟疑,白秋继续说道“帝王之术,岂是你我可以猜测的。”,“那他为何……”任天笑确实想不明白。“为何选择了你?”白自然心知肚明“三条青鱼,自然看中你这条藏匿之鲤。”
“不过也好,查明你的父亲,相对会容易一些。”白秋倒没什么担忧。
“世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对任天笑而言,这无疑又是一次抉择。
望了一眼嬉闹的荼香薇等人,这大雅观,终究只是大雅观。
三层阁楼,大雅观的妇人刚闭上房门,一回头,一个邋遢老头双目无神地坐在桌前,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这才唤出口“湘雅……”,“出去!”妇人怒目含泪。
邋遢老头手指抽动着,喉间苦水停滞“孩子还活着。”,妇人瞬间崩溃,却又无声无息。“当年利用你,促使盗门分裂,南北两派,你我处于对立,逃亡之时的那个孩子,还活着。”
妇人终是落了泪。老者继续说道“现在南盗没了,北盗还剩我们几个苟延残喘,也快了,但孩子是无辜的。”
“若孩子有任何差池,我定不会放过你?”妇人恨声说道。老者却在此时笑了,黄土都埋了半截了,还怕什么不会放过。
“孩子很好……很好……”叹息着,窗户大开,风声盖过了妇人的哭泣。妇人瘫软在地上,终是泣不成声。
先前的院舍,茶盏落地碎开。“不再为盗?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乾坤终是怒了,厉声呵斥着离坎。离坎出奇地没有顶嘴“盗,终归见不得光。”
“你……”
门被推开,老者走了进来,步履依然沉重,肩上的担子,却轻了不少。众人安静下来,老者回房“乾坤,离坎,你们进来。”
三人坐定,“方才你说,你不再为盗?”老者对着离坎问道。离坎没有去看老者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条蟒棕虎纹绅带“内部是一把青罡软剑,你走吧。”离坎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将绅带拿起“谢师父。”,“师父,你……”乾坤不解其意。“你照顾好众位师弟。”老者立刻显出几分威严。
出城只需千步,可这千步,离坎走得异常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