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铁熊他们是在七天后下的山。
这次进山运气很不错,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猎到了足够村子吃一个月的肉食,到时再将皮毛硝制一下,拿去城镇里卖掉,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趁着运气不错,一伙人又在山里多呆了一天,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村子。
一路上众汉子们都非常高兴的计划着回家后是不是该给婆娘买根新的簪子,老娘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等卖了皮毛就去抓两副药等等等。
然而当他们靠近村子时,却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村子没了…
赤红了双眼的汉子们在村外的小河边找到了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们。
村子都被烧光了,孩子们在这七天里是靠着吃野菜、捞河里的小鱼小虾活下来的。
“秀娥!秀娥!你醒醒啊秀娥!”
意识已经处于迷离状态的于秀娥被剧烈的摇晃唤醒,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冰冷麻木的身体被温暖包围。
努力的睁开眼睛,便看到脸色铁青的父亲。
“爹…”
于秀娥突然感觉身体里涌出了一股力量,她撕心裂肺的喊出声来,双手死死抓住于铁熊的胳膊,塞满了泥垢的指甲深深的扎进血肉之中。
“娘死了…村里的人都死了…村子…村子烧没了…爹啊…”
断断续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好似带着血一般,仿佛野兽在咆哮。
而后,于秀娥便双眼翻白昏死了过去。
等于秀娥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简易的木棚子里,身旁的木板上,并排躺着其余幸存下来的小伙伴,不过他们现在都还处在昏迷之中。
棚子外面有声音,于秀娥挣扎着爬起身来,跌跌撞撞的走出棚子,便看到阿爹和叔叔伯伯们,正在焦黑的废墟中翻找。
十几个黑漆漆,形状扭曲诡异的物体并排放在废墟的边缘,于秀娥走过去才看清楚那是什么。
“唔…”
于秀娥死命的捂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要喊叫出声,可是泪水却已经控制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那是被烧焦的尸体!
能找到的就这么多了,更多人的尸体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无法分辨出来。
正在废墟里翻找的汉子们看到了于秀娥,连忙飞奔过来。
“秀娥…”
“爹…”
孩子们陆陆续续苏醒过来,废墟的上空飘荡着悲戚的哭嚎声。
了解了事情经过的于铁熊,安排几名汉子带着孩子们去小树林里的空地修养,然后他带着其余人顺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虽然已经过去了七天,可只要但凡还有一点点希望,于铁熊都不会放弃。
不会放弃被掳走的孩童,不会放弃为惨死的亲人们报仇。
当天夜里,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瓢泼而下。
大雨冲刷去了一切的痕迹,也冲走了于铁熊最后的希望。
回程的途中,遇到了隔壁村子的人,那个村子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更惨的是全村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他们是循着马蹄印追踪而来的,结果这唯一的线索也被老天爷无情的抹去了。
其后的几天里,又遇到了其他几个村子的人,于铁熊他们才知道,大青山周边的十几个村子竟是全部遭到了黑衣人的毒手。
十几个村子…七八千人…如今…竟是只剩下一千多人…
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
十几个村子幸存的人聚集到了一处,因为于铁熊在大青山一带素有威名,所有人共同推举他为带头人。
一千多个失去了所有的汉子,他们瞪着血红的双眼,握紧了手中的刀枪,仿佛讨命的幽魂一般,游荡在凄风苦雨的祁州大地上。
一个多月的时间,祁州地界所有大小山匪流寇被清扫一空。
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的于铁熊将怀疑的目光瞄向了虞庆两国的边军。
劫掠孩童买卖是山匪流寇常做的勾当,但有时边军也会参与一手。既然不是山匪流寇,那就只有边军了。
不需要证据,对于已经被愤怒和仇恨冲昏了理智的人来说,只需要怀疑就够了。
大青山猎户的悍勇不是浪得虚名的,遇到大股军队便撤,小股军队便杀,只要找不到线索,便一直杀,杀到找到仇人的那天。
虞庆两国那时还没有爆发大战,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些小冲突,双方都比较克制。
被这么一伙突然冒出来的亡命之徒狗皮膏药似的骚扰,两国边军终于是忍不住了,竟是罕见的联合起来,一同派兵围剿。
猎户们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与两国边军进行游斗,零零散散的打了大半年,两国边军死了一千多人,终于是挺不住了。
猎户们也打不起了,半年来又死了三百多人。
渐渐恢复了理智的猎户们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事情不是虞庆两国边军干的。虞庆两国的边军也在这半年里搞清楚了猎户们发疯的缘由。
双方默契的选择了停战,两国边军撤回各自的营地,于铁熊带领活下来的七百多人去到了黑风山上,成立了黑风寨。
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这让猎户们很憋屈,很屈辱。
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总还要为活着的人继续坚持下去。
十几个村子一共幸存下来三十二个孩子,他们成为了猎户们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心。
后来的数年间,黑风寨成为祁州势力最大最强的山匪。山匪是官方对他们的定义,其实他们仍是靠着打猎采集过日子的猎户,一群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的幽魂。
再后来虞庆两国开战,但两国边军都有意的避开了黑风寨的势力范围,不想招惹这群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战力强悍的疯子。
去年,一名庆国游商来到黑风寨求见于铁熊,极力劝说他成为庆国的内线,帮助庆国边军攻打祁州大营。
于铁熊断然拒绝,他讨厌庆国,对大虞也没有什么归属感。他现在只想守护身边的人好好活下去,对于两国的纷争和所谓的高官厚禄,没有半点兴趣。
劝说失败的庆国游商恼羞成怒,暗中埋伏杀死了外出狩猎的于铁熊。
原本以为杀死了态度最强硬的于铁熊,黑风寨的其他人摄于庆国日渐强势的军威会屈服。
但是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数年的沉默不代表软弱,他们只是为了让幼苗们能够茁壮成长,将怒火压制在心里。
这一刻,沉寂多年的怒火再次爆发。
于铁熊死后,已经长大成人的于秀娥被推举成为新任寨主,她一把火烧掉生活了近十年的黑风寨,带六百一十三名寨众,悍然向庆国大营杀去。
以卵击石?
不…!
不自量力?
不…!
这是复仇!
压抑多年的怒火再次爆发便呈燎原之势。
以前是找不到仇人…现在…出现了新的仇人…
只有报仇…唯有报仇…否则…黑风寨的存在便没有了意义。
人不能为了活着而活着!
要么…复仇!
要么…便死吧!
可惜,复仇之战进行的并不顺利。
庆国大营派出两支千人骑兵队对黑风寨进行了拦截和狙杀,双方血战半日,黑风寨伤亡过半。
失去了山林这个主场优势,善于隐藏游击的猎户们在平原上遭遇骑兵,结局已经注定。
“爹!娘!秀娥要来陪你们了!”
就在于秀娥和黑风寨众人已经做好下一刻便死去的心理准备时,一支大虞军队冲杀而来。
庆国骑兵仓皇败走,大虞军队将残存的黑风寨众人团团围住。
这支大虞军队的统帅叫闫罗生,新任祁州总兵。
闫罗生没有为难黑风寨的意思,留下一些粮食和伤药便任其离去。
当夜,闫罗生只身一人来到黑风寨众人驻扎的营地,同于秀娥推心置腹的进行了一次谈话。
第二天,于秀娥带领黑风寨众人投奔祁州大营。
而后,闫罗生以黑风寨伤亡惨重需要修整为由,将其安置在战况不太激烈的漳州。
于秀娥手臂环绕住双膝,神情平静的仰望天空,声音轻柔,就好似刚刚讲述的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般。
“我们是没读过书,但我们并不傻,谁是真心对我们好,谁是想要利用我们,我们心里都是清楚的。闫总兵是个好人,至少比我见过的其余当官的都好,我也知道他帮助我们是有目的的,是因为我们对他有用。可那又怎样?闫总兵答应我,以后会带着我们打败庆国人,为我爹报仇,这就够了!”
于秀娥说着扭过头看向沈轩,两只大眼睛里闪着光。
“但是军师你不同,我能感觉得到,你是真心真意的在为我们着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听你的话吗?因为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为什么阿爹死后我们要去冲击庆国大营,因为我们已经看不到希望了。时间拖得越久,我们就会越虚弱,再拖下去,我们就连恶心他们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军师你的到来,让我们重新看到了希望。”
“你能让我们变强,强到有能力报仇,强到有能力去找回失去的亲人。”
“所以,我们愿意听你的。只要军师能让我们变强,我们可以为军师去死。”
“军师…请…不要…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