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北界小青山。
一队跨刀背矛的士卒缓缓而行。
这队士卒共有九人,名为捉郎卫。在他们身后,还有四名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被长绳捆住双手,被拖拽着前行。
捉郎卫是大虞皇朝近些年才在军中设立的机构,往往由军中犯了一些小错的罪卒组成,而捉郎卫的职责从名称上便可猜出一二。
抓壮丁!
大虞皇朝建国三百余年,在建国初期,便根据前朝的兵制结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加以改革,确立了沿用至今的卫所制。
卫所制简单来说,便是祖宗一旦入了军籍,那么儿子、孙子、孙子的儿子以此类推,子子孙孙无穷匮…以后都只能当兵吃饷。
卫所制保证了军队有可靠稳定的兵源,但奈何大虞建国已久,数百年来因逃户、绝户、战死等等原因,导致理论上满员编制五千六百人的卫所,实际上可能只有两三千人。这两三千人里面,还是老弱病残居多,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所占比例不及一半。
加之近些年来大虞与东北的庆国、南方的晏国摩擦不断,每月一小打,半年一大打几乎成为常态,导致本就捉襟见肘的士卒愈发的稀缺。
于是,捉郎卫便应运而生,专门负责搜寻抓捕闲汉、乞丐、小股山匪路霸等有生力量,用作兵源的补充。
抓来的这些新晋士卒,有空的时候还会进行简单的操练,若遇战时,便是连操练都省了下来,直接发给一杆长矛,便派去战场送死。
没错,这些新晋士卒的作用便是送死,无论是有一些拳脚功夫的山匪,还是弱鸡的乞丐闲汉,他们上战场唯一的作用便是成为敌方的靶子,消耗敌方的箭矢。
此时正值秋末,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铺满,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打湿了本就单薄的衣衫,让人感到发自骨子里的阴冷。
啪叽!
走在前头的小旗官一个没注意踩进水坑里,冰凉的泥水瞬间倒灌进靴子里,激的他一个哆嗦。
小旗官骂骂咧咧的甩了甩脚,也没心思倒出靴子里的泥水。
在雨中跋涉了快两天,也没遇到个干燥能够歇脚的地方,靴子里面早就湿透了,现在也不过是旧泥水换新泥水罢了。
他们这一旗捉郎卫从昨日清晨便出营,上头给的指标是抓够五个壮丁才可回营,否则军法处置。
捉郎卫本就是罪卒,若是没有完成指标,罪上加罪,可不是开玩笑的。
转回头看了一眼队伍后面抓来的四个壮丁,小旗官心头抑郁。
两天来奔行了上百里山路,就抓到了这么四个倒霉鬼。
小青山周围原本是有些村落的,可自两月前庆国来犯,前线伤亡惨重,捉郎卫便被委以重任,四处出击抓壮丁,这种时候那还管你是山匪闲汉,还是良民百姓,是个喘气的就中啊。
一时间小青山附近的村民惨遭毒手,先是青壮年被抓去充军,后来甚至连老人和孩童都不放过。更有村妇被侮辱、家财被劫掠等等惨事发生。
以至于凡是有脚还能走动的,全都逃了个精光。
这已经不是十室九空了,而是十室十空。
还差一个!这可如何是好?
随身的干粮已经吃尽了,饮水倒是好说,反正下着雨呢,渴了仰天张嘴就能灌个饱,可总不能用水充饥啊。
而且从今天晌午开始,队伍里面已经有两个兄弟开始拉肚子了,小旗官知道这是喝雨水导致的,现在情况还不算严重,可再拖下去就说不定了。
“要不干脆当逃兵算了!”
这样的念头再一次从小旗官的脑海中闪过,随即便予以否决。
托庆国犯边和捉郎卫的福,小青山附近,莫说十里了,便是数百里内,都已经看不到一座有人烟的村庄。
城镇倒是有两座,但逃兵哪里敢去?找死吗?
此时当逃兵便是注定要被饿死,完不成任务回营,最严重也就是二十军棍,说不准还能侥幸留半条命呢。
“咕噜噜!咕噜噜!”
不争气的肚皮又开始抗议了,小旗官用力拍了拍有些昏涨的脑袋,下定决心,一咬牙嘶哑着嗓子回头吼道。
“回营!哥几个各安天命吧!”
一听到“回营”两个字,八名士卒都面露恐惧之色,握矛的手掌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小旗官是有武艺在身的,咬咬牙二十军棍也许还能挺过去。可自己这些普通士卒,几个月前还都是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呢,能顶住那腕口粗的军棍?
回营就等于送死啊!
可是不回营还能咋办?小旗官都下令了,敢抗命小旗官现在就能拔刀砍了他们。
如今可是战时!
士卒们无奈,只好深吸一口气,跟在小旗官的身后,朝大营的方向走去。
拖拖沓沓走了六七里,紧跟在小旗官身后一名眼力好的士卒,突然指着侧方的枯木林里喊道。
“大…大人,林子里面好像有人!”
“嗯!”
小旗官闻言顺着士卒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色昏沉、细雨朦胧,视线不够清晰,眯着眼睛瞧了半天,好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林子里面呈趴俯状。
“戒备!陈五、林二、黄十八,你们三个摸过去瞧瞧啥情况。”
小旗官缓慢的抽出刀来,低声吩咐道。
随即,三名士卒握紧手中的长矛,猫着腰朝枯林中趟了过去。
小旗官神情有些紧张,握刀的手忍不住松了紧,紧了松,骨节因为阴冷和紧张青中泛白。
此地虽是远离战场几十里,算是后方,但也不敢保证没有庆国的探子摸过来。
“若是庆国探子,砍了脑袋拿回去,不止不会受责罚,还有功勋可赚。“
小旗官低声对身后的五名同袍鼓舞道。
同时心中默念道。
“探子人少便罢,若是人多…”
小旗官有武艺在身,甭管战场厮杀能力如何,单论逃跑的水平,九人之中当属翘楚。
五名兵卒听了小旗官的话,原本已经绝望的心中,顿时升起了希望。
纵是乱世人命贱如草,却有谁不想卑微的活下去呢。
前去探查情况的三名士卒小心翼翼的靠近枯树林,佝偻的身影在雨中若隐若现。
过了一会,枯树林中传出喊声。
“头!过来看一下,是个死人。”
小旗官这边的众人闻言心中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沮丧。
收刀入鞘,小旗官吩咐士卒看好壮丁莫要逃了,独自一人朝枯树林中走去。
进到树林里面,便看到三个士卒六只手正在一个趴伏在地的人身上摸索着。
小旗官走上前去,一人赏了一脚,骂道。
“狗东西!都他妈钻钱眼里去了…有没有值钱的物件,拿过来瞧瞧!”
“大人啊!这人看着细皮嫩肉的,却是个他妈的穷鬼,身上毛都没有一根。”
叫做陈五的士卒,揉着被踹痛的胸口委屈道。
“毛都没有?你他娘的摸哪了?“
小旗官怪笑一声,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亲自动手。
先是将人翻过身来,飘落的雨水将这人脸上的污泥冲刷的一条条的,显露出大致的模样。
十七八岁的一个清秀后生,面色冻得发青。衣裳的料子看起来不错,不过胸腹有几处好似利刃割出来的破洞。
后生眼唇紧闭,嘴角隐约有血迹,胸膛微微起伏。
“还没死?”
小旗官见状心中一喜,赶忙扒开后生的衣襟,只见被泥水浸泡的发白的胸膛上,有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痕。
伤痕不深,仅是割开了皮肉,没有伤及内脏。
呼!
小旗官长出一口气,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娘哩!莫不是老天爷开眼,上赶着送上门来的壮丁啊。
确定倒霉后生没受致命伤,小旗官老怀大慰,仔细的将后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索了一番,的确如陈五所说,是个他娘的穷鬼。
不过某一处的毛发还是很浓密的。
小旗官站起身来,晦气的吐了一口浓痰,对着后生大腿踢了一脚,朝三名士卒说道。
“趁着还有口气,赶紧着背上回营交差。”
“大人…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回去就说小兔爷要逃跑,被本官打昏了。至于最后是死是活,那就与咱们无关了。哎…对了,要做的像一点。”
小旗官握紧刀鞘,用脚将后生的肩膀挑起,露出后脑勺来,刀鞘带着呼呼风声砸了上去。
……
漳州左卫伤兵营。
“唔…好痛…头好痛…!”
一声呻吟,沈轩艰难的睁开双眼。
眼前先是一片漆黑,而后渐渐有光,模糊的视线有种雾里看花的美感。
后脑传来阵阵抽痛,忍不住伸手去摸。
“嘶!”
沈轩痛的顿时浑身一颤,倒吸一口凉气。
后脑勺上足有鸡蛋大的一个鼓包。
被疼痛一激,视线到是瞬间恢复了清明,看清楚了周遭的景物。
这是一座用圆木和毛毡搭建的大帐篷,里面并排放着十多个简易木床,每张木床上都躺着人,发出高低不同的呻吟声,刺鼻的血腥味和药味充斥四周。
“这是哪?我怎么在这?”
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沈轩惊得想要坐起身来,身体四肢却是无力为之。
又尝试了几次后,沈轩无奈的放弃了想要坐起来的想法,脑海中开始努力回忆自己昏迷前所发生的的事情。
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刀剑洞穿了自己的身体,摧毁了气海、雪山和心脏。
“我…我死了…我应该死了才对…可…可我现在…明明还活着…”
“咦!你醒啦!”
在沈轩惊骇万分的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将他唤回神来。